楔子
秋初夏末,金陵的风凉得更甚了。
乌云缓缓地移动,穹顶之下,一队兵马也浩浩汤汤地朝金陵城而来。
金陵王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一片人人自危之态。最热闹的上元街甚是萧条,只有寥寥几人拖家带口匆匆走过。纸醉金迷的酒楼之中,只剩下四面白墙,几张桌椅。
而那屹立百年,巍峨壮丽的皇城,也笼罩在阴云之下。
皇城祭坛,是金陵城最高的地方。
女子一袭靛蓝宫裙,玉色莹润的脸庞沾上了血污,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出广袖。她的手中,一把长剑银光如霜。她的裙子在方才的挣扎中已被划破,高高挽起的发髻也已凌乱散开,秋雨骤临,带着凉意的秋风拂落似血般鲜红的枫叶,落在她的足边。墨发被秋风扬起,两鬓的青丝垂落。
一对极为好看的蛾眉蹙起,弯月般的双眸中点点星光黯淡,她的唇角溢出血丝,嘴微微颤动。她胸口微微起伏着,手中的剑不住地颤抖。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十分艰难地启唇:“我一直敬您为父皇……”
“必须以凤血为祭,此战,才可有转机。”被称为“父皇”的中年男子,一身明黄龙袍也溅上了点点血迹。
“长歆,不要怪朕心狠,朕也是为了南梁子民。”皇帝转身,不再看她的眼睛。
“况且,你的命,十七年前就该结了。”
他挥了挥手,拖着疲惫的步伐向门口走去。
百名银衣男子围上前来,她双手执剑,盯着那抹远去的明黄色,嘴角是掩不住的凄凉自嘲。
一名银衣男子上前,说道:“殿下,得罪了。”
她狠狠地转头看着那名男子,往常眸中温润柔和已逝,清亮的眼眸中满是血丝,令人见之生寒。男子瞧见她眼底的决绝恨意,身躯一震,一时间,不敢再向前。
“本宫倒要看谁敢!”
男子看着几近狂怒的她,想起皇帝嘱咐他的话,一咬牙,挥手,百名银披风拔剑向前。
混战之中,重伤之下,即使武功再高,剑法再厉,她也渐渐败下阵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属下,自己的同门,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之中……
她被抬到祭坛的石龙图腾上,眼看着汩汩鲜血从她的身体中流出,勾勒出身下腾云的石龙图案。
身下的血很暖,天上的雨很凉。
她的呼吸渐渐微弱下来,四肢极寒,僵劲而不能动。
她好想陵州城,好想父王,好想母妃……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一片猩红。是鲜血,也是火光。
滔天的喊声从远方传来,兵戈相碰铁甲相撞,那孩童悲怮的哭声,不知是在为谁送丧?
是她?还是这王朝?
这生她养她的王朝。
手边,是一枚青翠温凉的碧色苍鹰玉佩。
那枚玉佩……她的眼前,儿时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轮廓,是一个极为好看的轮廓……
远方,城门之外,一名暗红战袍的男子端坐马上,正勾唇笑着。那脸上的笑,甚是张扬不羁。他看向皇宫的方向,有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那一刻,仿佛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再难寻回。
他不经意瞄见,自己腰间那系了十年的暗红色玉穗子,断了。
正文第一章陵州
盛夏时节,阴雨连绵半月不休。陵州本是临江之城,夏时水涨,半月连雨,连早年特制的排水装备都被水漫过。
持续了半年的战局,北齐军步步为赢,南梁则节节败退。如今,唯有这长江天险方可抵挡一时。
北齐军今非昔比,十多年前渡不过的万里长江,如今只怕……
身披铁衣战甲的男子矗立于城楼之上,风雨晦暝,战衣下的暗红披风扬起,雨丝溅在暗红锦袍上,却不曾染湿了那袍子。男子两鬓旁的青丝微微向前扬起,他右手轻轻敲击着手下长着青苔的城砖,俊美的脸上是与这诡谲隐晦战局不甚相配的张扬风流的笑意。
他摸了摸下颌,想着:
长江这种小河流,竟然也能被他们南梁人称作“天险”?
明日就让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南梁人看看小爷怎么过江。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带着金属摩擦相碰的喑哑嘶鸣。
“少将军,皇城急诏!”一名士兵带着手捧诏令的太监赶来,两人微微喘着粗气。
男子俊美的脸闪过一丝阴鸷,剑眉压下,漫不经心地开口:“皇祖父又有何吩咐?”左手不经意地拂过腰间的玉佩和匕首。
那太监闻声,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将宫中的暗色纸笺颤巍巍地捧过头顶。
男子一把夺过圣旨,只一眼,猛地抬头看向大水将淹的江河。须臾,他转身而去。脸上的玩味风流褪去,方才像一个嗜血英武的少年将军。
暗红衣角逐渐消失在城楼之上。
纸笺被他扔下,落入泥泞之中。缎面上的字很是潦草,略显急促。
光滑的纸面上点点污泥,正好落在信末的图案上,有些狰狞。犹如天子之意,惹人震怒。
雨水打湿了纸面,却无人敢动。
那被雨水渲染开来,已是有些模糊不清的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却惹得那男子拂袖离去。
那两个字堪堪便是---
退兵。
次日早朝,南梁皇宫。
南梁皇宫存世千年,百年前修缮过一次,已是大有不同。就好比现在的议政殿,四面环水,只得乘舟进入,每每上朝都十分麻烦。
此时已近晌午,南梁帝还是没有要散朝的意思。
文物百官此番真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向能言善辩的御史台官员都只是静默着不敢多言。
事务都禀报完了,估摸着也快下朝了,皇上却招来身边的老太监,说道:“诸位爱卿,朕还有一事要议。”
刚刚松懈下来的众臣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等下文。
唯一知情的秦宰执暗暗摇了摇头,只得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着下文。
“昨日,北齐送来一份文书”,皇上接过老太监手里的文书,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北齐帝说”,
“愿为广陵侯世子求娶南梁长乐公主,以表北齐与南梁修好之诚。”
话落,众臣无言,偌大的宫殿内鲜有的寂静。
广陵侯世子?
就是那个北齐帝外孙,北齐临川公主之子,十二岁上战场,十五岁一人独闯北疆斩杀北疆首领,人称少年战神的郑小侯爷郑观火?
求娶他们南梁长乐公主?
既是和亲,北齐帝为何不遣皇子皇孙求娶,反倒让他外孙来求娶?
礼部尚书颤巍巍地走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脸抖了几下道:“王上,他北齐欺人太甚!求娶公主不派皇子,反倒让一个名不见传的小侯爷来,还有没有把我南梁放在眼里!”
“郑小侯爷人称少年战神,名震天下时不过十五岁。”秦宰执出言提醒。
“而且北齐武昭帝子嗣寥寥,太子早逝,膝下只一名嫡皇孙在外游历学艺。这广陵候世子乃是嫡公主之子,武昭帝之外孙,若论身份,倒也是配得上的。”
礼部尚书跪在大殿中央,起也不是,跪着到也不舒适。他一直跪着听宰执的话,面上早已有些不悦。可宰执一点儿要给他台阶下的意思都没有,说罢,便躬身退回原本的位置上。
南梁帝揉了揉眉心:“北齐此次,有诚意,给面子,但是……”
“但是朕还得问过长公主的意思啊。”
南梁这一代阳盛阴衰,龙生九子,就得了一个嫡女,封号长乐。南梁帝自小对她宠爱有加。长乐公主生得是仙姿玉色,平日里温婉可人。才学就更不必说了,精琴棋书画,擅兵法谋略。这长公主殿下心气儿极高,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年纪轻轻便接了金陵暗卫、梁王卫和碧穹令,前不久还求了圣旨执掌碧穹司。换句话说,就算这桩婚事是极好,但是万事具备,只怕公主不点头。
众臣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如何让公主点头,只见宰执皱着一对高低眉,嘴角抖了抖,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们。
他们适才想起来,
公主还在千里之外的碧穹峰闭关。
数千里外,湛庐山脉。那高耸入云的一处青松翠柏点缀其间,水皆缥碧可映白云的山峰,便是名扬天下已逾千年的碧穹峰。
创世之初,湛庐山脉便已存世,碧穹峰乃世间最高的一处山峰,攫日月之华,取星辰之光。相传冰龙封印于碧穹之巅。万年来,无数隐士高人登于碧穹,凿石开山,终是在千年前,一位老者创碧穹一派。那时北汉、南楚两国相争,碧穹创教掌门支援南楚,助南楚灭北汉。自此,碧穹峰再不问庙堂之事。百年过后,南楚朝局混乱,碧穹峰本无心相助。然南楚鹤昭公主出生之时,天生异象,封印于碧穹之巅百年的冰龙被唤醒。鹤昭公主身负重任,自幼上碧穹学艺,后接碧穹令。北汉后人北堂氏身含火龙之髓,胸有丘壑。南北相争,在碧穹之巅,鹤昭公主与后来的北堂皇帝占卜星象:帝星已明,然双龙相存。此后,天下分为南北两朝,鹤昭公主下嫁北朝为后。改碧穹峰为笙隐阁。
后来,天下统一,又分裂……兜兜转转,不过都是当年南北两朝的后人。
直到今日,三分天下。如今的南梁皇室是当年南楚大将军许氏的后人,几代前,许氏有一位德才兼备的君王许远,远王携发妻夏氏归隐前留下祖训:皇室嫡女未满十五岁前,须上碧穹学艺,只有逢皇帝登基、驾崩、嫁娶、生辰、年关、外敌入侵才可回京。年满十五岁后,每年只须上碧穹闭关两月。
至于为什么是皇室嫡女,大抵是因为之前能接碧穹令和笙隐令的人都是女子……
看来远王殿下对自家的男子已经抱什么希望了。
好巧不巧长乐公主今年刚满十六,去碧穹才不到一个月。
更巧的是几代以来就她一个嫡女。
方才还在七嘴八舌商议着要做媒的文武百官又恢复了鸦雀无声的状态,南梁帝无奈,大手一挥,常总管扯着嗓子喊道:“退朝。”。
右相走在百官之首,又摇了摇头。众臣腹诽着:这也不怪我们没办法。
怪就怪他们许家的女子都太厉害了。
碧穹峰下,宝峰湖旁。
山峰倒浸,绝巘多生奇松怪柏;瀑布错落,零落而下溅起水花。
一名女子凌于湖面而过,足尖轻点湖面,泛起涟漪;剑气带起水花,银珠四溅。不过是眨眼一瞬,便读过偌大的宝峰湖,站在岸边。只听她一声清喝,剑如银霜飞快刺出,剑气如虹可振周身万物。剑法奇快,令人眼花缭乱。碧穹剑法讲究“剑随心动”。武功,重在剑法,更重在心法。这女子的剑法不仅出神入化,且一举一动皆随心而动,随性而为。
她挽了个剑花,拈起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细汗,向一旁宝峰湖上的小船走去。她浅笑着走来,露出笑靥两旁小小的酒窝。绛唇轻启,束贝含犀,浅笑露齿宛如月牙。脸庞形似鹅蛋,面如冠玉,肤如凝脂,琼鼻秀挺,双颊微粉。明眸杏核般大小,形似柳叶,眼尾细长,流盼婉兮。一身藏青窄袖短衣,添了几分利落。藏青暗沉,穿在她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出尘灵动。
她五官生得绝美,若是旁人生了这样的容貌,本该是楚楚动人。可她执剑而来,蛾眉纤细,目若清泓,一举一动都端得是端庄沉稳。因多年习武,眉宇间无端生出几分英气。
夏岚为许岸端上茶水,不由想起两年前皇帝寿宴。她一段飞袂舞,一曲广陵散,惊了上京,更名动天下。天下人皆盛赞南梁长乐公主惊才绝艳,冠盖京华。
传言中,长乐公主一舞毕,盈盈一拜,眉目潋滟,可艳绝天下。
只是眼前这位长公主,还在擦拭着剑,一身的凛冽杀气。
传言不可信啊不可信。
“殿下,陛下那里送来了一张文书。”夏岚踌躇许久,硬着头皮开了口。
“什么文书?”
“是……北齐的……婚……求婚书……”夏岚向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说。小船方才拴在桥边的木桩上,许岸闻言,正欲松开绳索的手向上一挑,木船一晃,向湖心飘去。
许岸抓起船上的木桨,水面泛起碧色的波纹,小舟也稳稳地向前划去。“不过是一纸求婚书罢了,我还以为是陵州城又出了什么乱子。”
“宫里传回的消息说,几位大人极力主张应允这门婚事。正在商量如何让公主同意。”
木舟行至宝峰湖中的宝峰下,许岸懒懒地靠在木舟上,“这群老头子倒是长本事了。”
夏岚没有再言,却闻许岸问道,“碧穹司可有消息传来?”
许岸伸手接过夏岚递上的密信,只一眼,却也改了方才面无波澜的神色,偏头思量着些什么。信读毕,她就手收起信纸,语气放柔了不少。她吩咐着,“夏岚,先不回京。”
“公主要去何处?”
许岸起身进了船舱,而后船舱内轻轻传来两个字。
“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