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城与南梁国都金陵城一江之隔,地属南北交界,丘陵地势,群山林立,雨水充沛。陵州城北面神武门外的血柳关扼守南下过江咽喉,是丘陵地区少见的两壁峭崖,绝崖断离,险要非常。原是百年前南北之战中的柳城遗迹,与北齐山海关、西凉广川关并称为“天下三大雄关”。
一名男子身着暗红锦袍,负手站在血柳关断崖山头上。
正是半月前接旨退兵的郑观火。
半年前,他自请帅令,北齐武昭帝亲封将军,授三军虎符,点将三十万,出征南梁。
他自翊天生将才,武功高绝,果然,半年之期,就打到了陵州城。
现在让他退兵,这老头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观火坐在山头上琢磨着北齐帝的心思,不知不觉的喝完了一坛子对月泉。这对月泉乃是陵州最负盛名的佳酿,说是万金一壶也不为过。他这阵子打陵州,就好这一口,如今喝完了,只怕还需自个儿去上城内寻一坛来。
“檀令,跟我去城内走一趟。”他招来自己的侍卫。
施檀令闻言,蹲下身看见了空空的酒坛,撇嘴嘟囔起来:“五哥,你再喝下去,咱们可就没钱回昌都了!”
郑观火一脚把酒坛踢下山崖,“少废话,进城。”
不过是七日的功夫,许岸便到了陵州城。
虽是刚历经战乱的城池,城门外盘查的守卫倒是和往日一样一丝不苟,进出城的人也是井然有序地接受盘查。
想来这些年的心力没少花。
城内的大街上虽不及平日那般热闹,也绝算不上萧条,伤亡的士兵早已撤出城内,只有南梁的士兵在城内巡查。
那北齐的将领,看起来倒有几分本事。不似她之前所想的那般不堪。
这般想着,她已是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府前。
她拿起铜环,轻轻叩响府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前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厮,见着她,低声唤了句“小姐”,便将她迎了进去。
许岸方才在正厅坐下,下人告知她外祖父还在午后小憩,她的舅舅安哲骐是医圣安家的后人,在陵州开了一处悬壶堂,无偿为百姓治病开药。现今战事初歇,想来安哲骐尚在悬壶堂处理战后琐事。
安府的总管吴叔为她添上茶水,是雨前龙井,极香,袅袅的一缕雾气被她吹开。“还得劳烦公……小姐等候片刻。”
正颔首时,一团蓝色的球蹭蹭蹭地跑了过来,安怀瑾一把扑上前来。“长歆表姐!”
安怀瑾身后还跟着两个满头大汗的小厮。许岸见状,笑着蹲下身来,为安怀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怀瑾,表姐问你,今日功课读完了没?”
“读了读了!”她的话音还未落,安怀瑾便仰头答道。“是表姐上次选的策论呢!”
“真乖。”许岸轻轻拍了下他的头,安怀瑾低下头,捏着衣边角,嘴角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表姐带你去找你阿爹可好?”
安怀瑾蹦蹦跳跳地回屋更衣,许岸转头吩咐着吴叔备车。见厅中的下人都在各忙各的,她朝吴叔招招手。“我上回来时埋在后院的两坛……”
“还在那棵桂树底下,公主的东西,老奴可好生看着呢。”
她一拱手,道:“多谢吴叔了。”说罢,便搓着手,一路快步走到后院。
若换做平日,她定是不肯亲自动手挖东西的。可谁叫那是她去年埋在地下的桂花酿呢?
她亲手摘的桂花酿的酒,可比那名扬天下的对月泉还要醇上三分。
她找到当初埋酒的地方,撂了衣摆就蹲下去埋头挖地。
跟在她身边多年的夏岚则是直接便坐在了地上,把另一坛桂花酿挖了出来。
不多时,她便抱着两个酒坛出了后院。
吴叔在院儿门口等着她。“小姐,车已备好了。”
她颔首道:“有劳吴叔了。”
许岸将安怀瑾报上马车,随后,她轻身一跃,便已坐在了车内。
安怀瑾也不过是那么龆口之龄,近半年来陵州城乱得很,他多日未曾出门。如今许岸来了,他自是高兴地要上天去,趴在窗口给许岸指着陵州的好玩的玩意儿,兴奋的时候还会拍打着车厢。许岸半搂着他,也就在一旁笑着应了。
路过一家糕团点,车头的小厮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地瞧着许岸的脸色,道:“小姐,少爷这些日子没回府上,小少爷胃口一直不好。前面那家的马蹄糕小少爷平日里最是喜欢,您看……”
许岸掀起帘子瞧了一眼,店面不算精致,但胜在清雅别致。正好一笼蒸好的糕点出笼,氤氲的热气在竹屉上方弥漫开来,似乎还能嗅到几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她点点头,取过手边的浅露盖在脸前,拎起一坛桂花酿道:“怀瑾与我一同去,你们在车上等我。”
回朝的诏令在今儿早到了郑观火的手上,传诏的是他父亲广陵候生前的下属,他也不好像之前那样摆出一副战场上的狠戾模样将他吓跑,只得硬着头皮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接了回朝诏令而继续让军队驻扎在南梁境内,是为大不敬,可郑小侯爷大不敬的事儿多了去了,从皇祖父手里抢贡品都是常有的事,区区一个不及时班师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近日看似太平的北齐军内总有些躁动不安,兴许是将士们归心似箭。他进城时间有限,寻到两坛对月泉就需速速回营。
想到此处,他勒紧马儿的缰绳,长鞭重重的落在马身上。那马儿嘶鸣一声,马蹄声声,急促如雷雨,在那些泥地上留下深深的马蹄印。
后方远远地传来施檀令的声音,“五哥,你倒是慢点啊!”
郑观火略一沉吟,察觉出几分诡谲。
这马虽不及他征战时所骑的飒紫,也是北齐的兵部尚书一手调教出来的战马,哪怕他方才确实用了几分实打实的力气,也不至于飞奔如此。
除非,这马被人用了“乌涎”,一种产自南梁,可使牲畜变得脾性暴躁的草药。
用了“乌涎”的马匹最忌用力抽打,这下毒的人好生厉害,他想。必是欲利用他进城时间有限这一点,让他激怒马匹。
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杀了这马。可是……似是到了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了。
他死死地勒紧缰绳,发狂的马拼了命地要往前继续横冲直撞,只是在原地僵持着,便已是撞翻了街边卖菜的铺子。那铺子的主人大声喊着:“马发狂了!”原本在路中间的人群纷纷丢下手中的东西,女人提着裙摆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几个壮汉甚至操起了菜刀远远的在一边候着,却没有一人上前助他。
眼前的街上已没有什么人了,郑观火一咬牙,将那粗粝的麻绳在右手臂上缠了几圈,手掌还是拽着绳子不放,飞速地将绳子缠在一边的石柱上。他用左手拿出腰间的匕首,飞身跃起至酒楼二楼处,马儿没有了他的压制,嘶鸣着想要飞驰而去,却被他缠在石柱上的缰绳克制住。他的头上有大滴的汗珠落下,右手已经酸麻僵劲而不能动。谁知这是那马一用力,出去半个马身。
他暗叫不好,坏了。
前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孩童。
容不及他多想,郑观火纵身跃下,正好落在那孩童面前。那孩童倒也机灵,晓得他是来救他,一把就跳进他怀里。郑观火见脚旁有一个酒坛,带那孩童离开之时一脚将酒坛踹出,正好击中马头。
酒坛碎了一地,郑观火心下觉得真是可惜。
这酒真香。
他将那孩子安置在楼上,他从楼上跃下,匕首就将稳稳地插进那马的脖子里。
可有一把匕首比他更快。
两把匕首先后捅进马的脖颈中,血如瀑布般喷涌出来,他的衣袍上都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还好他一贯穿暗红色的衣袍,血迹并不明显。
他不在意这个,他在意刚刚先他一步而来的人。
是个女子。
她戴着月白色的浅露,那靛蓝的衣裙上也沾上了血迹。她蹲在地上,拾起酒坛的碎片唉声叹气,满面愁容。
只听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的桂花酿啊。”
郑观火正欲与她道歉,方才他所救的孩童却从楼上探出头,奶声奶气地叫着:“表姐!”
“怀瑾?在哪里作何,快下来。”
被唤作怀瑾的孩童也是听话,蹭蹭地就跑了下来。
许岸此时还蹲着,见着安怀瑾下楼,拉着他仔细看了一番,直说着“没事就好,下次可不许乱跑。”
安怀瑾拽着她的衣袖,指着郑观火对她说:“表姐,这个哥哥可厉害了!”
她不由一怔,抬头见着郑观火,起身。她微微一躬身,语气中听不出一点情绪,“多谢公子出手救我幼弟。”
郑观火一拱手,连说“不谢”,他略带歉意地指了指地上的碎片,道:“在下情急之下打翻的姑娘的佳酿,在此向姑娘赔不是了。”
许岸闻言,面色一沉,本欲开口说他的不是,可转念一想他方才救了怀瑾,只是说:“这桂花酿虽是难得的佳酿,方才情况危急,此事也不能全怪公子。小女就此谢过。”
说罢,也不等郑观火反应,牵着怀瑾往前去了。
郑观火摸了摸鼻子,如此不客气的女子,他在昌都可没见过。这才赶到的施檀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他:“五哥,你……那没事吧。”
“没事。”郑观火转身上了施檀令的马,道:“你先去取酒,我去去就来。”
“五哥你要去何处啊?”施檀令在后面叫着。
许岸和安怀瑾上了马车,轻描淡写地向夏岚抱怨了一句“桂花酿没了”,便靠着车壁不再理人。
她想起那个打翻他桂花酿的男子,她是有心发难的。
只是他手上那两道深深的血痕,教她想发难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