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风波后,总算是到了悬壶堂。
许岸捏了捏安怀瑾的小手,凑到他耳边道:“怀瑾,去找你爹爹要糖吃去。”
安怀瑾迈开小短腿,急冲冲地便跑上楼去。药房的新来的小厮不认得她,却认得出安怀瑾,见她和小少爷是一路的,便忙忙行了个礼。
许岸的嫡亲舅舅安哲骐今年不过而立之年,生性温润儒雅,醉心于钻研医术,信奉儒学。而这安家也是闻名百年的医学世家,素有“儒医”一称。他虽年近三十,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二十左右的面孔。善于调理是一点,心如止水不问尘事也是相当重要。
“舅舅。”许岸摘下脸前的浅露,向安哲骐躬身行礼。
安哲骐放下抱着的安怀瑾,扶起许岸,口中直说,“公主折煞草民了”。
许岸叹了口气,却道,“在陵州城,只论长幼之辈,而无皇权宗室。”
安怀瑾眨巴着眼睛,扯了扯安哲骐的衣袖,稍显稚嫩的尾音微微颤抖。“阿爹,怀瑾想背书给你听。”说到后面,声音却是渐渐地低了下去,他低着头,眼角稍稍抬起偷看着安哲骐的脸色。
安哲骐月白的衣袖已被怀瑾拉出了些许褶皱,他也只得抱起怀瑾,向许岸道:“长歆,今日来看诊的百姓不多。若只是小伤小病者,就交给下头的医师们看。若有重伤的病人,还得劳烦你了。”
“舅舅放心,长歆的医术虽不比舅舅,这药理一道到还算能帮的上忙。”许岸颔首应道,说罢便戴上浅露,坐于桌前。
安哲骐颔首,便抱着怀瑾去了院子里。
有前车之鉴在先,郑观火坐在檀令的马上,却也不敢妄动马脖上的缰绳。他只好任着这马慢悠悠地行至悬壶堂。
素来听闻这悬壶堂的大夫医术高绝、用药得当,且不收布衣百姓一分一厘的诊费。这战乱时期,稍稍有点家底的医馆大夫都逃的逃躲的躲,唯有这悬壶堂只在战时歇业,战后依然如往常一般收诊病患。
郑观火到悬壶堂时,已有满堂的布衣百姓在等候看诊,一个个面色蜡黄弱不禁风。郑小侯爷虽一贯行事张扬霸道,却也是从来不屑于做压迫百姓一事的。何况这可还是自己折腾出来的烂摊子。
是而,他叫住一个送药的小厮,问道:“你们医馆可有精通药理的医师?”
那小厮见他手心中虽是缠着布,却也可见血痕累累,细看他那衣袖边也缺了一角,可这人看来却不显得一丝一毫的狼狈,故而小厮点语气也是十分恭敬和蔼。“公子今个儿可是来巧了。”小厮指了指楼上,语气都不由得恭敬了几分,“咱们这儿主诊大夫的师妹,于药理一道颇有心得。一年也才回陵州几日,如今就在二楼为伤患配药呢!”
“在下想向那位大夫买些跌打药材,不妨事儿吧?”
“不妨事不妨事,公子等着,小的即刻便为您通报一声。”那小厮闻言,又见他手上的伤痕,放了匾就小跑着上了楼。
许岸拈起几颗蜜饯,正寻思着她配的那几味药材是否太苦了些,兴许还需给舅舅几颗蜜饯才是。那方才被她谴去晒药的小厮却跑上楼来,道:“姑娘,楼下有位公子想买些跌打药。”
“那位公子伤势如何?”许岸闻言,放下蜜饯,坐在案前提笔准备记录病情。
“小的也没细看”,那小厮挠了挠头,犹犹豫豫地说,“只是觉得那公子伤得委实严重,撕了自己的衣服来包扎伤口,可那伤口已是裂开了,包扎的布上也全是血迹。”
许岸皱眉听完小厮描述的伤势,叹了口气道:“听来确实严重。罢了,你请那位公子上楼。他的伤势还需细看。”
郑观火没想,这大夫百忙之中竟还想着要细细诊治他的手伤。若是他的旧疾再犯,倒也是桩麻烦事,他谢过了小厮,便随小厮上了二楼。
“公子,案前那位便是我家大夫。”小厮说罢,抱起露台的药材下了楼。
他远远地站在楼边,只能看见那位大夫纤细的背影,正伏于案前提笔就字,面前放着几堆药材。遥遥的几缕药香,教人连气息都安稳下来,仿拂如此便能轻易地抚平他手上棱起的血痕沟壑。
那位大夫听见身后的步履声,取过手边的浅露。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公子请坐。”
这样清冷的声音,还有月白色的浅露,让他觉得实在熟悉。
郑观火坐在她对面,她折好一条锦帕放于他的手腕上,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浅露中伸出,她正要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偏偏在这时一抖,堪堪躲开了她的手。郑观火是存了几分戏谑的心思,将身子向后一仰,一双瑞凤眼眯起。“在下常听闻女子寻人看诊要隔着一条帕子,可断没有听过为男子看诊也要隔着一条帕子。怎么,当今大夫都是如此吗?”
他笑得顽劣张扬,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显得愈是多情风流。许岸闻言,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上的力气没半分客气,疼得他咬牙切齿的。她边为他清理伤口,边淡淡地道:“既然来了悬壶堂,就得听大夫的话。”
说着,同时顺势为他把脉。
被把完脉的郑观火疼得连连吸气,伸长着脖子去看许岸记录在案牍上的药材,微微惊诧:“在下听闻悬壶堂为百姓看诊从不收诊金,只是这几味药委实贵重了些,在下心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
许岸的笔尖一顿,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想付诊金?”
还未等郑观火应她,她却继续埋头写药方。“你是悬壶堂的小公子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悬壶堂都是不会收的。”
半晌,她写就一纸药方。
郑观火半倚在案前,拿出一把马毛,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我方才从那发狂的马身上拔下的毛,还请大夫瞧瞧有何异常。”
许岸没接那马毛,却伸手端起一旁沏好的茶。“我只会医人,不会医兽。”
“大夫不瞧瞧,怎知自己不会?”郑观火猛地倾身向前,双手撑在案几上,原本只是玩味警觉的眼神变得愈发凌厉。
虽是隔着浅露,许岸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气势上的压迫。她瞥见他撑在案几上的右手,手掌下的木色案几被浸染得渐渐变深。她轻喝道:“坐下。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郑观火撤开右手,却伸出左手一把撩起许岸脸前月白色的浅露。
陵州城又下起了小雨。轻轻柔柔落在人的手上、心上。雨声潺潺,茶香袅袅。
自此,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端庄持重,却多了分干净纯真;她笑意盈盈,多了些明媚恣肆;她一身肃寂,多了点锋芒毕露。
如清昼之灼日光华,似沉暮之皓月流光。
观其之皮相,惊其眉目清澈;观其之骨相,叹其风骨清冽。
观人之相如有十分,她的风骨自成七分。这七分,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七分。这七分,是浑然天生的威仪贵气,是不可言说的悲天悯人。
许岸皱起眉头,正欲将浅露重新戴上,却被郑观火拦住。他靠在椅背上,仍是一副顽劣不堪的语气,道:“姑娘的脸,我看都看了。再戴上浅露,岂不麻烦?”
她顿了顿,将浅露放回桌上。她狠狠的剜了郑观火一眼,沉着脸在药方上又加了一味药。
不等郑观火反应,她便着人下去抓药。
“登徒子。”她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又拢了拢自己的整齐的衣襟。
他微微扬起他那如玉般光滑精致的下巴,勾唇笑着说,“是在下冒犯了。”
只是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和玩味调侃的眼神,当真没有半分唐突了她的意思。
“只是大夫还没为在下看看,这马毛究竟有何不对。”
许岸拈起一把马毛,掩住半脸,仔细嗅了嗅。她眯着眼想了半刻,摇了下头,只是回答,“在下医术不精,这似乎是南部的药,在下并不识得。”
郑观火眯起眼,手指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轻敲着案几,“大夫……不是南梁人?”
她摇了摇头,“不是。”
郑观火深深地皱起眉头,盯着许岸,眼中探究的意味越加明显。
许岸不想再睬他,提起笔问道,“公子留下名姓,便可去抓药了。”
郑观火闻言,含笑着答道,“吾姓萧。”
他又问,“不知大夫贵姓?”这次,他笑得愈发意味深长,还微微倾身侧头盯着她的眼睛,几乎要抵着她的额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教人只觉暧昧不清。
许岸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仰着,手中的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她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在下还从未见过如此轻佻之人。”
末了,她也笑了起来,如立秋夜晚绽放的昙花一般优雅惊艳。“吾姓许,不是南梁许氏。”
“乃是北齐许氏。”
这一次,郑观火却只是颔首。在他正欲离去之时,突然回头。他如玉般的脸颊,在杀马之时,溅上了点点血色,衬的他此时的笑多了几分狂狷邪气。“姑娘身上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唔,想必那桂花酿应是入口清冽醇香。”
他含笑着摇头,“当真是对不住。”
许岸看着他施施然向下走去的身影,却也不恼,还端起手边的茶慢慢品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如今微凉下来,茶香浓郁,入口味如甘霖。而后那一股茶水至喉间时,却是微微苦涩,回味悠长。
一盏茶喝完,她点起茶炉,轻轻地拿起桌旁的小扇,是要煮茶。“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旅瓷杯。”(李南金,南宋,《茶声》)
许岸煮好一炉茶,安哲骐也抱着安怀瑾回了屋内。许岸将一青瓷杯推到安哲骐的面前,“明前的龙井,想来舅舅应该喜欢。”
安哲骐浅啜一口,赞道,“的确是好茶。”
许岸折起衣袖又续了一杯,道,“舅舅的药就快煎好了,等会叫人端上来。”
她顿了顿,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舅舅放心,长歆给您备了蜜饯。”
安哲骐松了口气,“那便好。”
他看着面色如常的许岸,捏紧了些青瓷杯,问道,“公主近来,还是常常梦魇吗?”
许岸低头盯着杯中一圈一圈的涟漪纹理,轻轻吹着在水面上翻滚着的深绿茶叶,摇头回答,“不曾。这些年梦魇的愈发少了。”
“吾听闻近日朝中,似乎在拿你的婚事做文章。”他忧心忡忡地说道。
许岸却轻笑一声,“那些老头子,全都在做无用功。”
“这么说来……”
安哲骐话还未说出,便听得窗外一声巨响,随即是熙熙攘攘的嘈杂人声。那一声巨响后,许岸奔至窗前,只听到她似乎深深地倒吸了一下,眉头皱的很深,惊道,“北齐军又攻城了。”
“不是你动的手?”安哲骐问道。
许岸摇头,“自然不是,本宫怎可能对陵州城动手。”
楼下的小厮为郑观火煮好了药。郑观火接过药,一大口深色的药下去,只觉口中苦寒辛辣,心中早已对这些药恼火个千遍万遍。正要将那药一口吐出来,那一旁服侍他喝药的小厮却急忙拦住,“公子,这药材珍贵这呢。您且忍着些。”
他皱着眉问送药的小厮,“你们大夫都命你抓了什么药?怎的如此之苦?”
小厮道偏头想了想,“有一味独活和苍术。许大夫说不可给蜜饯,对药效不利。”
说罢,小厮奉上一袋子药材,“这是许大夫交代的药,每日两服,公子收好。”
郑观火听着小厮的话,小厮说一句,面色沉一分。
独活和苍术,天下最毒女人心。
适时,施檀令风风火火地跳下马跑进悬壶堂内,拍了拍郑观火的肩,“五哥,你可叫我好找!”
郑观火还未答他,却听得问外一声巨响。紧接着,门外的百姓却不断地涌进来。一个汉子连滚带爬地跌进悬壶堂,抓着小厮的手,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北北……北齐军又……又攻城了!”
郑观火面色一凌,与施檀令对看一眼,心中暗叫不好。一把抄起小厮手中的药材,掳过施檀令的衣领便策马扬尘而去。
“五哥?是你下的令?”施檀令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问道。
郑观火匍匐于马前,马蹄声声,尘土飞杨。。他的声音嘶哑,“不是我。”
“先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