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火闻言,气了个半死。他还以为小狐狸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许岸从角落处挪走,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这地牢里冷的很,她可不想回了金陵就被碧琼司的那几个家伙拖回去针灸。
郑观火本还在安慰自己,小狐狸少奸巨滑,肯定有的是对策。
他眼睁睁地看着许岸,人一挪,衣一拢,身一躺,头一歪,睡了。
跟他呆在一起都要燃香醒神的小狐狸,在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牛鬼蛇神的地方,睡着了!
许岸在歌阳城折腾了半日,多少都有些疲乏。她斜斜地靠在隔间的一个点子上,闭目养神,却也留了几分清明神智。
到底是在这样不知深浅的地方,警觉一些也是好的。
何况,她还要等呢。
等一个时机,也等一个人。
郑观火见许岸当真再没理过他,心里嘀咕着这丫头定不是真的睡了过去。他虽是晓得如此,却也不能硬将许岸叫醒问个究竟,便也挪到一旁琢磨起这宅子的格局来。
这一琢磨便是几个时辰,期间,只有一个小厮来为他们送饭。
许岸依旧静静地靠在垫子上,看起来倒真像睡着了一样。
待那小厮走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已至亥时。
郑观火揉了揉眼睛,微微张嘴打了个哈欠。先不说许岸到底为何一睡不起至亥时,这睡意上来,他是真的有几分要去会周公的意思了。
“小殿下,你若再不醒,小爷可得先睡了。”郑观火探了探门外,朝许岸低声喊着。
话音未落,许岸的手指动了动。
她还是闭着眼,却也低声应了。许久未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小侯爷急什么,本宫这不是一直未眠在想对策呢。”
郑观火闻言,眼睛一亮,几下就挪了过去,悄声问道:“你想到办法了?不用等了?”
许岸不耐烦地睁开眼,斩钉截铁地应了两个字:“没有。”
还未等郑观火嘲讽的话出口,许岸伸手拿了一个时辰前送来的馒头放在袖中,转头看向郑观火道:“不过本宫方才思索许久,倒想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不知小侯爷愿不愿意帮本宫一帮?”
门口处微弱的橙色火光和一缕柔柔的月光蔓延进屋中,许岸的脸上亦是半明半暗。火光热烈,月光轻柔,她的面容被映得熠熠生辉,眸子却是温婉如水的。她偏着头看郑观火,眸子眯起,嘴角含笑,彷佛在说“你爱帮不帮”。
还挺懂激将。
郑观火盯着她的脸,亦是轻轻地笑了起来,眉梢微挑,眼神中多了些不可一世的狂傲霸气。偏得他生了一双极漂亮精致的瑞凤眼,若只看他的眼睛,像是在看世间最动人的万千河山,皎皎星河。这双眼睛的主人勾起嘴角,留下三个字:“当然帮。”
许岸闻言,笑得愈发明艳。“那本宫多谢小侯爷了。”
话落,一块锦帕落在了郑观火脸上。他看到许岸手里的小瓷瓶,心下了然,急忙用帕子掩住口鼻。
这帕子,还挺香。
他素来不喜母妃用的那些瓶瓶罐罐,一股子脂粉甜腻的味道。而许岸这帕子,轻轻软软的落在他脸上,闻起来倒像是他极喜欢的牛乳酒。
不过她那样的容貌,想来也是不用什么胭脂水粉那些俗物的。
许岸拿的小瓷瓶里装的自是雪香,她自己也用帕子盖住口鼻,囫囵着吞了一颗解药下去。一番布置做完,她塞了一颗解药给郑观火。
几乎是小瓷瓶被打开的同一刻,门口的两个侍卫一阵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两人跌跌撞撞地像不倒翁一般摇了几下,两声闷响,两人头挨头地一同倒地。
莫约过了一炷香,雪香的药力散去,许岸将帕子折好放回,朝郑观火扬了扬下巴,道:“小侯爷师门密法,可否再让本宫开开眼?”
郑观火颔首,朝他右手边的侍卫伸出右手。他笑的云淡风轻,许岸却见他还是屏息凝神着。一阵微风乍起,吹得火光都偏了几寸。不过是眨眼一瞬,他的手中便多了一串钥匙。而那侍卫的身上没有丝毫变化。
他拎着钥匙串挨个试着,咔嚓一声轻响,郑观火朝许岸晃了晃手中的钥匙,笑道:“夸小爷。”
说着将钥匙递给许岸。许岸拿钥匙开了锁,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和跃跃。她笑着应道:“庐月堂果真名不虚传,本主定要登门讨教一番。”
郑观火指了指倒地的两个侍卫:“这两人如何处理?”
许岸示意他将两人扶起站定,伸手点了两人的穴。
“让他们定身一夜,待我们回来再解开穴道。”
郑观火闻言,蹙眉问道:“回来?”
许岸向他分析着:“方才我们进来时,我发现前面还有一处石梯,本以为是下面还有人。可半日过去,未传来一点儿动静。我们在的隔间有许多地钱,墙壁上也有水珠,而门外的墙壁上却没有。”
“你是说……”
许岸颔首:“石梯通往更低的一处地方。”
“有水。”
“本宫很好奇这歌阳知府还有什么隐秘的东西。雪香药效可撑一夜,若此时逃走,只怕会被追上。倒不如借着这几日,将歌阳知府的宅子翻个底朝天。”
郑观火听完她的话,沉吟片刻,熟练的从燃灯的凹槽里抽出一个火把,转身道:“跟着小爷。”
两人并肩走着,生怕地牢里有别的机关,每一步走的都极为小心。沿着石梯走着,眼前却是一堵瓦当墙。
两人上上下下地将墙壁摸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机关。许岸抬头看着墙壁,是几百年前盛行的瓦当纹样,极为常见的兽面纹……
看到某一块瓦当时,她一惊。定睛一看,向一旁低头研究机关的郑观火道:“你看那一块,是不是人面纹(1)?”
郑观火抬头,举起火把照了照,“只有这一块是人面纹。”
他看向许岸:“想来就是这一块了。”
许岸颔首,踮起脚使劲摁下那一块瓦当。果不其然,瓦当凹进墙壁的一刻,两人脚前三寸处的一块石板挪开。
石板下又是一条石梯。许岸扑灭了火把,等到郑观火传来一句“下来”,才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底下一片漆黑,哪怕是极小声地一句话听起来也格外辽阔洪亮,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清晰可闻,像是有个小铃铛在心上敲着。
许岸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拿出火折子来点了灯。郑观火顺着火光回头瞧了许岸一眼,只见她皱着眉,呼吸急促,脸色也有些发白。许岸感到手上多了些什么东西,低头看见郑观火隔着衣袖捏了下她的手,却很快就松开。只见郑观火神色如常地道:“横竖还有一个大男人在,小殿下慌什么。”
许岸跟在他后面,嘟哝着说:“我没有。”
“明明就是怕黑,有什么不敢说的。”郑观火走在前面,将火把举高了些,路看上去也更亮一些。
许岸一怔,偏头看向郑观火。
“所谓勇者,不是说要去克服那些我们因为本能而有的正常反应。在黑暗中或是遇到奇奇怪怪的小动物而感到紧张、呼吸急促,那都是正常的,算不上是胆小,也不应该被人看不起。我们只能去适应,而不是克服。”
许岸轻声问道:“那小侯爷觉得,什么才算是有勇者?”
郑观火大步走在前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庄重严肃:“不畏荆棘,是为勇者;处变不惊,是为智者。二者为一,方为将领。”
郑观火转过身笑着道:“总之,小殿下跟着我,小爷保你平安无虞。”
许岸不语,只是懊恼着自己今日太过反常。下地道上高山,她许长歆什么没做过?竟是被一个武功被封了的人察觉出自己那一瞬间的胆怯。
又往前走了几步,火光照出了眼前的景象,许岸想要上前看,却被郑观火遮住了眼。
“小侯爷想杀人灭口吗?”许岸一把拍开他的手,眉头紧皱,眼神如利刃一般凌厉地质问郑观火。
郑观火将火把放在凹槽里,双手抱在胸前,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小殿下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看这里有什么,看就是了。”
许岸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由一惊。
眼前赫然是一座水牢,扑面而来的一阵腥味,令人作呕。一个人仅着中衣,披头散发着垂着头,他的双手被铁链吊起,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借着光线,可发现一池水已被染成红色。
许岸走近了几步,只听那人已是神智不清,口中念着:“我不知道……司主……没有……”
郑观火观察着许岸的神色,见她一直皱着眉头听着那人的话,开口说:“万一这是那知府事先找人假扮的,说不定就是在等咱俩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呢。”
许岸却没理他,犹豫着开口问道:“狄元?”
被铐着的男子猛的一抬头,一双眼睛浑浊无神瞪得老大,他不停地在水中挣扎着摇着头,他的声音像是被某个人的手卡住了咽喉一般,嘶哑尖利。他大吼着:“我不是我不是,我不知道碧穹司……我不知道……公主……公主她没有……”
“狄元,是我。”许岸打断他的话,拿出一块碧玉令牌来。“你仔细看看,是本宫啊。”
狄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但还是惊恐万分地瞪着眼睛。
许岸向郑观火招手:“将他捞上来。”
郑观火愣了愣,本是不情愿做此事,许岸却是一脸焦急忧虑地蹲在水边捞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将人捞了上来。
许岸边为郑观火拧着衣袖边道:“此人名曰狄元,祖籍陵州,自歌阳长大。原是我碧穹司中一名进奏使。母亲于一年前病重,遂辞官归乡。”
“他辞官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我交代的。”
许岸找出一颗药丸让狄元服下,伸手隔着衣服探了探他的脉息,只道:“想来他在这水牢也不过十日,竟重伤至此。”
郑观火摇头道:“看来,这是冲着你碧穹司来的。”
“敢动碧穹司的人”,许岸抬头望着窗外,她把玩着腰间的玉笛,嘴角泛起的笑令人不寒而栗,“他死定了。”
许岸负手站于水边,窗外一弯月亮如今却不见了踪影。“阴云密布,恐要下雨。”
“江南秋雨始,杀人查案时。”
话落,晨霭薄雾起,歌阳城的第一滴秋雨,落了。
与此同时,歌阳城的第一滴血,也要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