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在水牢中的狄元后,已近寅时。郑观火与许岸沿着开始的暗道走回上一层的地牢。
两个侍卫也还在酣睡着,只是那嗡嗡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倒真是令人发愁。
左右也不打算在这种环境下安然入睡,郑观火轻声问道:“许岸。”
许岸头都没抬,像只逮了一晚上老鼠的猫儿一样,闷哼了一声。
“你之前说的话,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许岸抬了头,偏着头眯起眼睛瞅了他一眼,道:“还不算太笨。”
郑观火指着她,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谁让他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当是促进两国友谊,就当没听见她嘲讽。
“你之前说要‘等’,我以为你是没想出来对应的法子“,郑观火顿了顿,看了眼窗外,“其实你早就有准备了。”
许岸闻言,瞧了一眼紧盯着她的郑观火,轻笑出声。
他为人赤诚仗义,却胸有丘壑,只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便晓得她话中玄机。这份才思心智,当真是应了他的名字,观火,洞若观火。
她回头扫了眼靠在门边睡着了的侍卫,向着窗外朗声开口说道:“云轻,既然来了,是不是该见下本主?”
郑观火顺着她的话,向窗外望去。
月的阴晴圆缺总是快的,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了。
被唤作“云轻”的男子身轻如燕,一身玄衣跃过窗棂而入屋内。一身的风尘仆仆,玄衣都泛着微微的灰白烟尘之色。他一把抹下脸上的玄色面罩,随手便扔在怀里。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刀鞘上镶着剔透的羊脂玉,借着几分月色,可看得出是云纹。
他站在地牢的隔间外,嗤笑一声:“主子,我跋山涉水来见你,还以为有什么有趣的差事。”
“谁想到区区一个歌阳知府就把你关到这儿来了。”
郑观火正诧异着这人如此出言不逊,许狐狸竟然不作任何反应?
这哪能呢,许岸的本质可是一只黑心小狐狸啊。
她轻轻一笑,手中掂着一个碧色玉佩,不动声色地看着云轻。
男子脸上半是玩笑半是轻蔑的笑意一凝,有些僵硬地俯身道:“属下云轻,见过司主。”
“云轻,你有多久未见过碧穹令了?”
他迟疑着开口:“属下上次见碧穹令,还是前年冬月(1.)时。”
许岸颔首,问道:“本主吩咐你做的事,何时能办好?”
云轻不语,他思索半刻,只是应道:“只有一件事,还需司主决断……”
她负手站于门前,明明隔着牢狱铁栏,她这一番如掌权者一般的气度,好似这一切的局面,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以一个示弱者的方式,去做那只执棋之手,倒真应了那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许岸听罢云轻的回话,只是说道:“那歌阳知府近日有什么动作?”
云轻瞥了一眼郑观火,呈上一张信笺。“夏岚在藏案司中找到的东西,还有属下这两日所观察到的,都在这里。”
许岸打开信笺,微蹙着眉头略读过去。
末了,抬头时,她将信笺折好收进怀中,只是道:“本主知晓了,吩咐你的事继续做。等号令。”
云轻闻言,又瞥了郑观火一眼,遮上玄色面罩,如来时一般,悄然无息地从窗外出去。
许岸靠在隔间的柱上,一缕微弱的火光斜斜地照进屋中,郑观火见她勾唇笑着。这一笑,端的是风流不羁。
倒是有几分像他。
那时他只觉得,她的笑最是明亮张扬。那日的月色亮的很,却盖不过她面上眼中的从容不迫。后来却发现,火光月色中,半明半暗,亦正亦邪,她负手而立,对着的是风云诡谲,扛着的是天下苍生。
郑观火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想着这碧穹司,当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要说这歌阳知府的侍卫,倒真是缺根筋。闻了雪香之后昏睡了一晚上,早晨起来腰酸背疼的,寻常人总有几分疑惑,这俩侍卫倒好,盘着核桃在门外转来转去。
胖侍卫走到门前,看着许岸和郑观火两人窝在隔间里闭目养神,摇摇脑袋,腮帮子两边的肉都晃了晃,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位公子真是死心眼儿”,胖子忍不住,贴着门轻声对他们说,“咱们小姐有什么不好?你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这要放在乡下,早就浸猪笼了。”
语气中还颇有点朽木不可雕的意味。
许岸闭着眼睛装睡,郑观火睁开一只眼瞧了瞧胖子,只见那胖子龇牙咧嘴地冲他笑着,模样还挺喜庆。
他摇摇头,痛心疾首地叹道:“大哥无需多言,我这人就是死性子,一颗心都给了安公子。”
许岸闭着眼睛抖了抖。
胖子见劝说无果,撇撇嘴回大门口看门盘核桃。
许岸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地说道:“承蒙公子厚爱,小人不胜惶恐。小人在此奉劝公子一句,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公子若是允了,来日飞黄腾达之时,只怕早已忘了小人了。”
胖侍卫重重地点了点头。
郑观火还是那般含情脉脉地盯着唉声叹气的许岸,声音更是柔的很,偏偏斩钉截铁的像是自己对对方的感情多么至死不渝一样。“吾对安君之心,日月可鉴,天地为证。”
胖子捶了捶墙。
许岸气若游丝地应道:“公子怕不是一时兴起,小人惶恐。”
郑观火摇了摇头,偏头思索一刻,竟文绉绉地念起诗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转头看着许岸,眸光潋滟,目光灼灼,神情恳切。“安君,你可知我待你之心?”
许岸头一歪,眼一闭,气都快没了。
胖子踹了一脚铁栅栏,吼着:“什么木什么枝的,听着烦死人了,给老子闭嘴。”
酉时刚过,许岸才慢条斯理地啃完一个馒头,正觉得口渴地想跟门口黑着脸的胖子讨杯水喝,还未出声,胖子迈着大步进了牢内。
“你们两个,也不知哪来的福气”,胖子的语气酸溜溜的,跟中午那盘醋放多了的酸辣土豆丝有点像,“我家小姐心善,也不知看上了哪一个,竟是要来给你们送午膳和衣物。”
胖子继续陶醉在赞美胡舒窈的情绪里,眯着眼睛扳着手指说着:“我家小姐啊,出身高,性情好,心地善,弹琴好听,长得美……”
郑观火打断他:“你家小姐还没有你们南梁的小公主美。”
胖子蓦然被他这么一打岔,还是否定他家小姐长得美的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不能将郑观火怎样。“长乐公主那可是天子之女,那就是天仙下凡,自然美过凡人。但公主美则美矣,岂是你能肖想的?”胖子反击道。
郑观火不接他的话,却是“哦”了一声,有点惊诧。“侍卫大哥还见过公主?”
胖子一愣,挠了挠头道:“我自是没见过,不过有次路过我家老爷的书房,老爷在看一幅画,我依稀听见是什么‘长乐公主’。”
郑观火瞥了眼许岸,见她还在一旁啃馒头。
胖子这才反应过来,质问道:“你见过公主?真那么美?”
郑观火点了点头,余光扫了眼许岸,语气那叫一个不容置疑,就差嗑个头对天起誓了。“我见过,比民间流传的画上还美。”
啃馒头的许岸大声咳嗽了两声,连连摆手道:“我没事,我……噎着了。”
胖子哦了一声,瞪了眼郑观火,“都怪这小子插话,我给你找杯水来。”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郑观火懒懒地靠在墙上,朝许岸扬了扬下巴。“怎么样,还不感谢一下小爷?”
许岸将馒头咽下去,清了清嗓子,别过头去,有些别扭地应了一声。
郑观火笑了一声,回过头补觉去了。
眼睛才合上,胖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拍了拍铁栏,“我家小姐马上要过来了,你们两个,待会儿,知道怎么办的吧?”
许岸敷衍的点了点头。郑观火闭着眼睛装睡。
胖子叹了口气,回头点头哈腰着给胡舒窈行礼问安。
“没扰到两位公子吧?”她站在门外,柔声问道。
她将两个食盒放在门外。“这间院子里膳食一向不怎么精细,这是舒窈的一些心意,还望两位公子不要嫌弃。”
许岸摆了摆手:“不嫌弃不嫌弃。胡小姐心思细腻,安某叹服。”
胡舒窈闻言,低下头轻轻地道了声谢。她绞着手中的帕子,视线轻快地掠过许岸,在郑观火身上停留了一刻,柔声问道:“萧公子……可是睡着了?”
郑观火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谁喊我?几时了?”
胡舒窈立刻应道:“已过酉时了。”
他伸了个懒腰,懒散地往墙上一靠,盯着食盒看了一眼,正色道:“太劳烦胡小姐了。”
她低着头,脸颊微粉,抿着嘴应道:“萧公子喜欢就好。”
说罢便匆匆离开地牢。
许岸盯着胡舒窈快步离去的身影和方才含羞应声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记起她儿时在陵州游玩,与一年纪相仿的男孩玩的极好。回宫之后私下里告诉母后,却被母后刮着鼻子说,我们长歆不过六岁就有心悦的男孩子了,那母后可不好跟丞相家交代。
这般小女儿家的羞涩模样,她倒是从未有过。
今晚注定多事,胡舒窈离开后,许岸又拿出雪香让侍卫大哥昏睡去了。
想着,她打开食盒,顺便凑过去看了一眼郑观火的食盒。
“唉。”许岸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有道是“山寺月中寻桂子”,江南一地秋日别的不多,倒是郑观火那笼屉里的两块桂花糕,最是受人喜爱。
郑观火用筷子夹起桂花糕放在一旁,许岸倒是急了:“桂花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却皱着眉头道:“昌都饮食偏咸辣,故而我一向不喜甜食。”许岸点了点头,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咽着口水。
郑观火见状,将那笼屉推到她面前,偏头咳了一声,面色如常地道:“你若喜欢,便给你好了。”
许岸瞧了他一眼,生怕他反悔似的,夹起一块桂花糕囫囵着吞了下去。
待她鼓着腮帮子将一块桂花糕吃完,她用清水漱了口,轻描淡写着说:“还是欠点火候。”
郑观火抬头看着她。
“我是说,这桂花糕不算美味”,许岸笑了笑,托腮回忆着,“以前府上有个厨子,他做的桂花糕可真是一绝。甜而不腻,香软甜糯,再配上碗乌梅汤,在金陵的秋日最为惬意。”
“江南的秋日闷的很,若无这些,倒真叫人觉得无趣。”
这时的许狐狸倒像是个爱玩贪吃的小姑娘。
“不过要我说”,许岸敲了敲自己的盘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这胡小姐看上去倒是对你有点意思,你不如假意从了她,趁过几天夜黑风高,我们把这宅子翻上一翻。待这事儿结束,你回昌都我回金陵,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郑观火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可”。许岸挑眉看着他,只见他垂眸着盯着自己的盘子。他沉声解释着:“利用他人的感情倒是其次。若真如此做,我不过是出卖了色相,无甚损失,却误了那姑娘一生。他日若再想起此事,那姑娘不仅恨我,更怨她自己。”
她半开玩笑着说:“看不出来,小侯爷倒是挺正直。”
却未想到他抬起头,神情庄重。夜色过暗,教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绪,许岸近在咫尺,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前所未有的认真坚定。昌都郑观火,当街纵马是他,年少轻狂是他,顽劣不羁是他,天生将才也是他,但这样的他彷佛这才是真正的他。所谓桀骜不驯,那只不过是与生俱来的清贵傲骨,和后日养成的不怒自威的将领气概。
只听得他沉声而言,像是在说着世上最庄严肃正的誓言。“为君者,需取信于民;为将者,取心于军。无论是君主还是将领,都是人。端庄正直,光明磊落,知局不乱,知命不惧者,方可曰为人。”
这才是真的他。
他像是在长夜中蹒跚而前的旅人,眼前看不见的东西越多,身上的包袱也越多,可牵挂的东西却越少。一路披荆斩棘着向前,身上留下的不止有一身铁骨铮铮,唯有赤诚。
他为将领,杀戮过盛,自然不是个好人。
却不肯欺骗人心,也不愿玩弄感情。
寰宇浩渺,天地广阔,千年沧桑,世上有太多这样的旅人过客。有人心怀希望,有人讴歌绝望;有人信仰坚定,有人犹豫寡断。他跋山涉水而来,跨越万里之距,才有了现在的他。
洞若观火,赤诚正直。
他可见深渊,却不入深渊。
远峰迢迢,暮色苍茫,山色霁月就像是旅人行囊中的沉甸甸的追随者。云层叠厚,使人看不清丁点儿的月光。
后来微风起,她看清了那半边的月。
所谓轮回,不过就是阴晴圆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