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岸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挣扎着爬起身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却听见蕙心在耳边如释重负般地叹道,“公主,您可算是醒了。”
许岸将手背贴着额头,只觉得头实在疼的很,“什么时辰了?”
“过日上三竿了。”
许岸揉着额角,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打了个哈欠又要睡去,蕙心忙不迭地扶住她道,“公主,允公公方才喊了崔叔做早膳。”
崔叔便是当年那位“名满天下,御厨难及”的梁王府中的厨子,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他所做的菜讲究的便是一个做工精致却不失自然醇香。许岸自小最喜欢的便是他的手艺。自梁王和王妃九年前薨逝,世子许岿去南境营后,崔叔便鲜少下厨了。每每许岸偷偷来梁王府小住,要说最开心的梁王府旧人,必定是崔叔。
许岸这才揉揉肩,由蕙心伺候着穿衣。
早膳用的顺心,崔叔将胡饼端上桌,笑呵呵地给许岸说将要准备的午膳。“老奴这一见着公主回来便开心,午膳备了淮白鱼、青虾……这一转眼便八月了,荔枝过些日子就下市了。世子昨日教人送了几大筐子来,马上便为公主拿来。”
说话间,蕙心捧着荔枝过来,赞道,“这荔枝虽不是太稀罕的东西,也难为世子一直记得,每隔半月便送来。”
许岸一向是喜欢荔枝的,许是因为昨晚梦魇,她头疼得很,眼前一道道虚影闪过,便摇摇手道,“先放着吧,本宫头疼的很。”
管家闻言,几步便上前来,小心地问道,“公主可要宣太医?”
“这个时候能过来的太医,怕是医术还不如允公公。”蕙心摇头,上前为许岸揉着穴位。
许岸点点头,轻声道,“把齐允喊过来。”说罢,还记得站在一边候着的管家和崔叔,她点头道,“这一日为本宫忙上忙下的,管家和崔叔先歇着吧。”
“公主不容易回来一次,老奴乐意。”
许岸扶着额头,脚步都有些虚浮,听管家这样说,这才放心地朝管家笑了笑。
不多时,齐允拎了药箱过来。他瞧见许岸的样子,双眉紧紧皱起,眉心都成了一条细纹,额发旁沾了细汗,伸手轻按穴位便一阵酸疼,便了然了七八分。他为许岸开了方子,问道,“公主,您又梦魇了?”
“是。”许岸拿过方子略看了看,又还给齐允,“委实奇怪。”
齐允拿了帕子盖在她手腕上,边诊脉,做洗耳恭听状。“梦到了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许岸说罢,自己都觉得离奇,“罢了,定是在歌阳那地牢里待了几日,寒气浸身才会头痛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这梦魇……只怕是我前日看儿时老师的札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公主少时宫中的老师……”,齐允思索着,“好似姓范,是翰林出身。”
“如没记错,已是秘阁校理了。”
齐允却道,“正有一事要向您禀报。秘阁校理范说文,于今日早朝自请离京。”
“为何?”许岸闻言,颇感诧异,齐允将一封折子呈给她。
“范老前些日子献了幅百官图,惹了秦宰执不快。”齐允到来缘由,只不过寥寥几句,便大致说出了背后之人。
许岸放下折子,轻叹一声,“是宰执啊。”
汤药这时来了,许岸深深地皱着眉,掩住鼻子一口把药灌了灌下去。药碗还没离开嘴边,便抓起一把蜜饯塞进嘴里。“齐允,下回别给本宫开这么苦的药。”
齐允苦着脸道,“公主自个儿就是医者,倒不如自行开方子,别为难奴才了。”
“医者不自医”,许岸只得惋惜地摇摇头,“用了午膳便回公主府。”
齐允不由一愣,又确认了一遍,“午膳?”
“再待下去,皇叔该不悦了。”许岸面色如水,拿过别的折子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你且让蕙心回府备着。”
“蕙心姑娘……”,齐允欲言又止,许岸抬眸看了他一眼,他便继续道,“到底是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宫女,夏岚姑娘留在府里,叫她备着也是一样的。”
许岸点点头,不再纠结此事,“你安排即可。”
许枫本以为许岸今日定会进宫看望太后,谁料等到晌午,皇城司便遣人来报,长乐公主已回公主府,对外宣称染了风寒,闭门谢客,碧穹司事务一律送至公主府处理。随机公主身边的齐允公公亲自又送了公主给太后备的礼物,太后虽久病在床,到底最喜爱这个孙女,又赏赐了好些珍贵药材给齐允带了回去。
礼数公事,她倒是处理的毫无破绽。
燕宵禀报完,垂首站在一旁听陛下发话。
“那日长歆在谢家做了什么?”许枫沉吟片刻,似是随意地问起。
燕宵清楚帝王不问闲杂之事,便一五一十地答着,“公主用完晚膳后便回府,至于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梁王府邸,望陛下恕罪,属下只查到公主是从后院翻墙进了府。公主之前应是一直留于公主府中。”
许枫眯着眼,问道:“那秦家的小儿子呢?”
“秦侍郎自昨日起回了府上便未出过门,想来是在筹备科考,也无暇顾及与公主有关之事。”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了头,“小辈平日闹腾些便也罢了,毕竟自小玩在一处。朕不希望看他们一起闹腾着便有了别的心思,旁的,迁就着也未尝不可。”
燕宵躬身行了礼,沉声道,“属下明白。”
“长歆感了风寒便让她歇着,碧穹司的案子也都给她送过去。太后今日给了她什么珍贵药材?也找些一模一样的送到公主府。”许枫最后吩咐着,常衷应声下去准备,许枫便不再理会此事。
许岸这一闭门便是五日,她在公主府中理事、读书、思索,一转眼便到了诗会当日。
“还有两日便是中秋了”,蕙心帮她理着衣裙,见许岸素着脸坐在镜前,为她捧来几件衣裙,“公主瞧瞧这几件如何?”
许岸平日出门穿惯了男子衣裳,她扮男装的模样在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地方到还有些面熟。今日的诗会又是在她最常去的东麓六桥,她本是想暗中接触些科举考生,并不想引人注目。这便换了女子衣裙。
许岸换了衣裳出来,本朝人不喜鲜艳颜色,她今日的衣裙也是淡雅的很:内搭一件缂丝牡丹纹样的淡艾绿色襦裙,浅色绶带下缀了一枚玉环。外套一件月白色小袄,衣上用银线绣了回字纹。颜色虽然淡,但她五官生的精致大气,到让周身气质清雅脱俗了起来。她的发间也只缀了一支环了金丝的玉簪和步摇,更显得清丽温婉。
蕙心拿了件月白披风披在许岸肩上,出门时,许岸就本朝女子的喜好选了一把团扇。“公主这团扇好生眼熟。”蕙心扶许岸上了马车,坐在车内道。
“本朝男子也多用团扇,我想着若是挑个好的扇前去,定是能引起点注意。”许岸轻轻握着团扇上下扇着。这团扇确实是好物,扇面上的山水是名家之画,是由近年来最流行的缂丝工艺所制,连扇骨都是玉做的。
不多时便到了东麓六桥边的画舫处。许岸的一处茶坊和别院就在东麓,是这儿的常客,店家早就预留下了最雅致精巧的画舫给她。
“公主,今日来了不少人。”蕙心坐在画舫内向外看去,跟许岸汇报岸上的情况,“还真有不少书香门第和世族的公子,不过都是旁支或是庶出的,应当认不出公主来。”
“公主……您看,那是程侯家的小侯爷?”蕙心见到了熟人,不仅讶然,转头问道许岸。
许岸闻言凑到画舫的窗前,眯眼观察着岸上的一名着石青锦袍的男子,他站于凉亭内,身姿挺拔,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虽然隔的远,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程任之。
许岸确定了是他,好似送了口气,放下帘子道,“程叔家的,没事。”
程侯是梁王生前的副将,如今仍作为从一品侯爷随军镇守南境,乃是南境军一大主力。程任之是认得她的,有程侯这层关系,他自有分寸。
“程任之来这儿做何?”许岸细细思量着,这才记起程任之曾拜沈老先生为师,沈老先生的两个儿子进京,他自是要好生照料。
离诗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许岸拿起团扇道,“蕙心,我去画舫外看看。”
她提着裙摆出了画舫,撩起裙子蹲下身来,用手划着水玩。凉津津的湖水触到指尖,滑过手心,浸过手腕。清润的水流好生舒服,她索性坐下来换了另一只手。
郑观火带了齐昭和一队暗卫出了昌都便往南赶,直到入了南梁国境,还未决定要先去何处。
他要寻人,那人是在陵州遇见的。只是他这些年几乎把陵州城翻遍了,也没找到那个姑娘。郑观火又一次感到鲜少有的挫败感和烦闷不快来。
上一次他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许岸那里吃了亏。
他想起许岸临别前,笑盈盈地告诉他,“若有机会,小侯爷定要去金陵东麓六湖,一览秋色潋滟之景。
红叶将顷,落叶归根,湖光山色,秋色潋滟。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随口问齐昭,“若是去金陵还要几日?”
齐昭拿着地图算着,答道,“还需四日。”
郑观火点点头,又喝了口酒,声音又大了些,还挺豪气,“连夜赶路。”
身后传来暗卫们的抱怨声,“还赶啊?”“公子自己先去吧,小的过几日一定赶过去……”
他瞧着暗卫一个个苦不堪言的模样,不禁失笑。他想了想,便说:“罢了,爷与齐昭先去,三日之内赶过来。”
暗卫们立马换了脸色,“公子英明。”
“小的肯定按时赶过去。”
“这金陵美人多,公子不会去了就不要咱们了吧?”“我看公子说不定就是为了十里秦淮风光呢!”
郑观火慢悠悠地来了句,“再说下去的人随我一起去。”
顿时客栈内鸦雀无声,屋外蝉鸣声声。
郑观火整了衣袍,朝齐昭招招手,勾唇笑着,“走了。”
爷只是想看山水风光,可不是为了看美人啊。他想。
第三日晚上,他便到了金陵。老话说狡兔三窟,郑观火在自己金陵的宅院里暂住着,听齐昭汇报进来发生的事。
“长乐公主称病闭门谢客;明日在东麓有一场诗会,大多科举考生都会参加。”
郑观火问道,“许岸病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东麓诗会?”
齐昭点点头,结合卢成之告诉他的话,先回答了前面一个问题,“长乐公主这病说是有了好些年了,一直不见好。明日有诗会,公子还要去东麓吗?”
“那爷改日去见见她……东麓,去,就明日去,他们吟诗作赋,爷看风景。”
郑观火也选了一艘画舫,漫无目的地让画舫在湖上漂着。
东麓的景色实为金陵风景一绝。半山的枫树都渐渐红了,唯有部分的黄叶点缀在树间与山间,常绿的树木也有。这东湖不过是东麓山的一道屏障,将金陵城郊和大隐隐于市的山林无声无息地隔绝开来。“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湖光山色,云舒云卷。东麓山间有几处隐士别院,山存竹林,清幽静谧。却也以红叶盛景闻名天下,便有了湖边的亭台水榭、书院茶坊。
“这东麓山远远看去便是隐世之地,与庐月堂还有点相似。”
“公子若喜欢,可改日入山游玩。”齐昭道。
郑观火正有此打算,余光里出现一个身影。
青衣执扇,眉目明朗,透亮的水珠顺着她的衣裙滑落,她鬓间几缕青丝散开,像是庐月山峰的丝丝云缕绕在山间。年轻的女子微微歪着头,团扇轻摇,便飘出丝丝桂花清香;步摇微动,便有亮色入人眼帘。她的身后是青山连绵,山溪汩汩,而她自己便是淡月微云。
微风拂过湖面,有波澜在湖上泛开。
许岸这时回了头,对上他的视线。她有一时的讶然,却莫名有些喜悦,她轻笑着摇摇手中的团扇,清扬婉兮,巧笑倩兮。
古时曾有“是幡动,还是风动”这一辩题遗世。此时此景,是风动,亦或是湖水在动?
郑观火想起那僧人最后是这么答的:
“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