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郑观火,许岸并不十分讶然,她今日心情尚好,甚至还朝他挥了挥扇子。她前日便接了消息称郑小侯爷动身前去昌都城郊练兵,自此便不见了踪影,只是没想到他竟是跑金陵来了。
正想着,邻近画舫上的郑观火趁着此刻岸上无人在意这块儿,足尖轻点水面,湖上只漾起细细的几圈水波涟漪,算得上是“踏水无痕”,几步便翩然而至,站在她面前。
郑观火瞧着她一身京城贵女的衣着装扮,打趣着,“几日不见,公主倒像是换了一副模样。”
许岸摇着扇子掩起半边脸庞,活脱脱一副含羞遮面的样子,语气倒是轻快地很,“由陵州到金陵,自是该有些不一样。倒是小侯爷这无论在何处都是这般坦率不羁,倒是叫本宫刮目相看。”
郑观火听她话中有话,便岔开了话头,评价起这东湖来。“本侯还以为公主极力称赞的东麓是什么好地方,千里迢迢地前来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许岸闻言却也不恼,也不辩解,手中的团扇不徐不疾地扇着,她反倒轻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东麓山。“小侯爷匆忙赶来,只见其表不见其中。诚然这东湖景色在小侯爷看来并不稀奇,可小侯爷未进东麓山,又怎知山中不是人间难得景致?”
蕙心早先听了外头的动静便出了船舱,只听着许岸和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俊俏男子谈笑风生。这俩人言语一来一回如打哑谜一般,叫她丈二摸不着头脑,她只好硬着头皮低声喊了两声“娘子”。
郑观火这才发现后边还有个小丫鬟。许岸转头应着,“何事?”
“您看岸上。”蕙心朝岸边指指,低声道。
许岸侧过身子朝岸边看去,应有船舱掩着,只露出了半张脸,却也瞧的清楚:程任之正往他们这儿看过来,只见了她半边脸,好似认出了她。他本打算朝许岸招招手,手抬到一半却遥遥见着许岸回了舱内。他正举着手掌不知该放下还是举着,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没看清认错了人,这时身侧传来一个声音,“任之兄,赶巧。”
秦澈今日穿的低调,只一件靛蓝色的襕衫,腰间一块白玉玉佩,便再无他物。程任之知道他与许岿是结拜的兄弟,还有官职在身,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秦二公子。”
罢了又本着好奇心问了句,这次唤了他的小字,显得亲近了些,“清昼,你不是在筹备科考吗?也来参加诗会?”
秦澈颔首,“此次乃是微服前来,只为见识一番考生平日里吟诗作赋的模样。若是一心只知圣贤书而无半点情怀的考生,怕是不易做好百姓的父母官。”
“你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程任之心中极是认同这番话,他师从沈老先生,也是个不拘世俗、心胸旷达的老人家。看似不拘世俗,却总能比旁人看见更多的人间疾苦,怀着悲悯之心。
“我方才瞧的不真切,隐约看见了许……长乐公主似是在那画舫上……”,程任之手一指不远处的画舫,“可公主今日不是病了吗……”
话音未落,却见着一名女子戴着牙白色的浅露朝这儿走过来,衣着和方才画舫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任之兄,秦二公子。”女子走到近前才拨开浅露,正是许岸。
“许岸?你……不是病了吗?”程任之一个讶然,加之他从来就是这般没大没小的和许岿混在一处,直接喊了许岸的大名。
“程任之你低声点。”许岸瞪了一眼程任之,自己亦是压低了声音,“今日我也是微服出来,你可得帮我们瞒着。”
程任之狐疑地看了看许岸和秦澈,正想着这么从中捞点人情好处,却听见许岸笑眯眯地扳着指头,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说着最威胁人的话,“你若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待到年关程叔回京,我可不会说自己不知道你这几个月时时去见鹤鸣楼的皓乐姑娘。”
“许……”程任之闻言便急了眼,又想起许岸威胁他的话,要知道他亲爹一向待许岸颇为宽厚亲和,对自己便只有吹胡子瞪眼,气焰小了大半,还是不服气地盯着一脸有恃无恐的许岸。
“你别仗着你有许岿撑腰就可以这样威胁我”,程任之半天才憋出来这一句,“你们到底不是亲兄妹。”
许岸闻言笑意愈发深了,晃着团扇施施然地走回水榭内歇脚。
“我爹待许岿如亲儿子我到还可以理解,只是这丫头,她凭什么?就凭许岿只有这一个嫡系堂妹?”程任之拉着秦澈抱怨道,“别看她平日一副温婉知礼的样子,每次我爹回京她就告我状,我爹还偏信她,这像话吗?”
秦澈看着程任之这副吃瘪样子觉得好笑,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他,“任之兄可能不知,她六岁的时候便敢跟先帝叫板了,先帝都不恼。你说,像不像话?”
说罢便拱手告辞了程任之,也往水榭去了。
留下程任之一人闷闷不乐地站在原地,这才想起自己来是要关照人的。
郑观火半躺在画舫中,自许岸出了画舫以后他便回了自己的地方。齐昭这时也回了画舫。
“公子,查到了。今日诗会来的都是科考考生,其中沈家兄弟少年成名,也在今日之列。”
“科考……”郑观火不知从哪里顺来了一柄团扇,手指摩挲着扇骨,合眼思索起来。按说科考和许岸有什么关系,值得她亲自微服前来?
科考,礼部,科举制度,官场……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渐渐了有了眉目,却仍有些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地方。
齐昭见郑观火半晌没有应答,开口试探了一句,“公子?”
郑观火闻声却倏然笑了出来,掀开帘子看水榭中的许岸,眼中多了几分深意,像是有什么事物突然燃起了他的心神,言语中亦有了钦佩的意思,“先前皇祖父说南梁最大的变数是个女子,我没信。其实皇祖父的话还真没错过。”
巳时一刻,诗会的人便陆陆续续地到齐了。
许岸和秦澈此番化了假名姓,只说是商贾人家的嫡亲兄妹,是秦家的远房亲戚。两人低调地很,加之模样生的出众,一众考生和书生对他俩也是客气的。
“坐在任之兄身边的两人,便是沈家兄弟?”许岸悄声问秦澈。
秦澈见过沈家兄弟的画像,为许岸解释起来,“左边穿着道士服的是沈赋,右边的是沈彻,年纪小些。”
末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果然任之兄与沈赋公子更相投些。”
许岸明白他的意思,勾唇笑笑,半是感慨半是打趣,“身着道士服前来赴会,真不是常人之举。听闻这沈赋生性旷达豪迈,做事写诗都不按常理出牌,定是能和任之兄合一处去。”
他俩分析的倒是一点不错,程任之少时与沈赋一同读书识字时就觉得脾性相当,都是叫长辈头疼的主儿。
此时,在千百名考生中绝对称得上是佼佼者的沈赋对着一盘荔枝东挑西拣,啧啧道,“这荔枝……啧,是何处产的?”
程任之闻言一愣,他还真不知这荔枝是什么地方来的。也是,谁家武将管这些吃食。下头的拿了荔枝的书生也论起来,坐在靠前边的一书生装模作样地嚼了嚼荔枝,皱起眉头细细品着,半晌才下了定论,“荔枝只产于南边,金陵王城,又是程府公子做东,该是岭南道的。”
他说罢,众书生也议论起来,从最初的怀疑已经渐渐开始讨论这个书生见识颇广,那书生也是颇有自信的模样,却听见一个清越的女子声音从角落处传来,堪堪是否定了他的说辞。“荔枝当是岭南一带的最为津甜可口,今日这荔枝却入口无味,应是蜀地产的。”
众人三三两两地朝声音处望去,那女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旁坐着一个蓝衣男子。她戴着牙白色的浅露,众人只能隐隐看到一个轮廓。程任之头都不抬一下,听声音便知是许岸。
许岸拨开浅露的一角,朝沈赋的方向点点头,“这位想必便是沈大公子了。”
沈赋好美食,好交友,听许岸这一句话,觉得她似乎深谙瓜果美食,还知道蜀地和岭南,顿时眼前一亮,爽朗地朝许岸拱手一礼。“鄙人沈赋。小娘子似乎对荔枝等果物颇为了解?”
许岸谦虚道:“倒也不然,小女的父亲与岭南一带的商贾有些往来,尝与兄长去过广州和琼州,故而略知一些。”
沈赋自个儿便是蜀地人,儿时在眉山长大,因十一二岁便与父亲游历南梁各地,早不记得蜀地的荔枝是什么味道,如今听许岸此言,细细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印象。“其实沈某本是觉得这荔枝味淡如水,还以为是今年南边雨水实在丰沛,以至瓜果时蔬都失了味道。”
方才没抬头的程任之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地拍拍沈赋的肩,打趣道,“几年未见沈兄,竟还是这般好美食啊。”
沈赋摇头晃脑地跟众人说起自己品美食的心得来,“沈某先前没仔细地在金陵城住过,只记得朱雀街南那一条铺子上的金陵白桃,入口清香,甜而不腻……”
“不止金陵白桃,朱雀街南、东溪桥边时常会有夜市”,许岸接过沈赋的话头将下去,如数家珍似的将金陵城中有趣的事物一一道来,“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算是秋后最热闹的日子,夜市上除了金陵小食,还会有灯会烟火。”
许岸话音未落,一名着绛色衣袍的书生瞥了她一眼,不满地向程任之道,“程大公子,今日诗会不是只请了外地的科举考生?若有妇孺在场,是否有些不合适?”
程任之瞧了神色倨傲的考生一眼,认出他是考生之一—王东辰。此人出身高门世家,因词藻华丽,语句工整而才名在外,为人倨傲自信,曾自诩为此次当之无愧的状元郎。
他暗暗瞧了眼面色如水的许岸,暗道不好。要知道,自小到大多少谏官老臣子上书明言“女子不可干政”,都被许岸一句话回得哑口无言:“先帝在时曾亲自教导本宫读书以明事理、辨是非,临终前留下前朝策论教本宫细细钻研。皇爷爷的悉心教导,本宫真是一日也不敢忘。”
长乐公主坐在高位上,视线轻轻扫过下面伏着的谏官,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腰间先帝赐的短刀,不疾不徐地问道,“可是您几位将先帝遗愿说为牝鸡司晨,该当何罪呀?”
后来,那谏官就告老还乡了。
然而,此后若再有读书人乱嚼舌根提出诸如“女子不可干政”的鬼话被许岸知道,定是得付出些代价。
秦澈和程任之又看了看理直气壮的王东辰,心里为这王家公子上了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