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改革大潮中冒出来的粗俗不堪的暴发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科幻文学殿堂。不过读者也许会喜欢他,喜欢他的粗犷、狡黠和强悍的生命力。
我是在回北京的路上认识任有财的。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微胖,长相不是太困难,但绝对配不上轩昂、儒雅这类褒词,戴着几枚粗大的金戒,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西服。“咱这长相和身板,穿名牌辱没了好东西。”熟稔后他对我自嘲。那天他进卧铺车厢后就脱下袜子抠脚趾,抠得痛快时闭上眼睛,龇牙咧嘴的。他是商人,大概经营牛皮、猪鬃等土产。旅途中手机几乎没停过,我听见他的如下一些对话:
“这事你不用管,我已经摆平了。”
或者:“操,告诉他七天内把欠款还清!我任有财白道黑道路路通,再耍赖我把他的蛋黄挤出来。”
有时变得腻声腻语:“小咪咪,明早我就到北京了,办完正事去找你……三天不行,只能陪你一天。记着,把屋里收拾干净,别让我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人健谈,自来熟,和同车厢的人聊得火热。吃烧鸡时先撕下一只大腿非要塞给我,我当然不会接受,婉言谢绝了——再说,想起他抠脚趾的手,我也不敢接呀。
这无疑是改革大潮中涌现的暴发户,这种人现在太多了。我对他颇不感冒,但我受的教育不允许我把鄙视露出来。我一直和他闲聊着,想就近观察一下这类人物。后来我才知道,他同样在近距离地观察我“这类书呆子”。他问了我的收入(这一般是犯忌的问题),我没瞒他,这位老兄啧啧连声:
“这么点钱咋能过得下去?老实说,我每月的手机费都是你工资的两倍。”他推心置腹地说,“老弟,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念书人,透精透能的,咋在发财上不开窍?你看像我这样的粗人都能发,何况你们?关键是胆子太小,没悟性!”
这番话太张狂,我听着很不是味儿。不过他声言“像我这样的粗人”,又显然对自己的出身怀着自卑。我没计较,笑着说:“龙生九种,各有各的活法。”
他问我在哪儿工作,我说在中国科学院超物理研究所。他问什么是超物理?我解释说,就是超出正统物理学的东西,比如时间机器。“这些你不懂的,”我怕伤他的自尊心,忙改口说,“你不会相信的。”
“我怎么不懂?怎么不信?就是能到过去未来的那玩意儿嘛,美国电影上见得多啦。原来咱国家也能制造?”
我哑然失笑。我常说只有两种人相信我的研究,一种是超越正统物理学的智者(极少),一种是什么也不懂的文盲。你看,按这位任老兄的意见,美国早就有时间机器啦。不过,他粗俗的天真勾起我的兴趣,我不想中断谈话,便告诉他:“你说的电影上的时间机器只是科幻,我这台才是世界第一台呢,样机已经基本成功。”
他兴高采烈:“真的?你坐时间机器到过什么时候?”
“没有,还没有正式试验。这是很大的工程,至少要进行四次无人旅行后才进行有人旅行。”
“它能到多远的时间?”
“样机功率有限,大致能到-2000~+500吧——就是去到2000年以内的过去和500年以内的未来。”
“第一次有人旅行——大致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这项研究实际上已差不多停滞了。主要是经费。”我叹息着,“这毕竟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紧迫事,现在国家用钱的地方太多。”
据我后来回忆,我们的聊天到此就结束了。任有财难得安静下来,枕着双臂躺在床上,两眼灼灼地瞪着窗外。火车进入夜间行车,顶灯熄灭了,只有脚灯幽幽地亮着。火车在通过郑州黄河大桥,哐哐的震动声从车下传来。任有财忽然从茶几上俯过身来问:
“需要多少钱?”
我一时没醒过神:“什么多少钱?”
“你的研究,把时间机器发展到有人旅行。”
“不多,大概1000万吧。主要研究已经完成,目前只需研制用于无人旅行的自动控制系统。”
“你给我交底,成功有多大把握?”
我开玩笑:“差不多能到24K金的成色,至少99%吧。我说过,主要研究已经完成了。”
他果断地说:“好,1000万我出。”他看出我的惊讶,咧嘴笑道,“老哥我不像千万富翁是不是?不是跟你吹,再多拿几个1000万我也不含糊。”
“但是……”
“我赚钱的秘诀就是抢挖第一桶金!时间机器既然是前无古人的东西,冒点险也值得。当然,明天你得领我仔细参观那台机器,不见兔子我是不撒鹰的。”
我原想这位吹吹乎乎的老兄第二天早上就会忘掉他的大话,但他显然十分认真。他推掉所有业务,跟我一头扎进超物理研究所看了两天。那位“咪咪”打电话纠缠他,他软声软气地解释半天,最后恼火了:
“妈的,老子说过有正经事,你还死缠不放……我就是另有相好啦,你把老子那玩意儿咬了!”
他啪地摁断电话,并关了机,不再接任何电话。
在参观和询问中,他根本不听关于时间旅行原理的解释:“甭说这些,我反正听不懂。我做这笔生意就是冲着你姚老弟。你是老实人,我这双眼看人从没错过。”他关注的问题是:这台样机的可靠性如何?时间“定位”的精度如何?特别是,如果不进行无人试验而直接进入有人试验行不行?我说:
“我想没问题,但我们不能冒险,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
他哼了一声,当时没吭声。两天后,他在东来顺饭店宴请我。我去时他已经到了,坐在雅间的皮沙发上,一位高个子性感美女腻在他怀里撒娇。那女人穿露肩晚礼服,白皙的脖颈上挂着一串钻石项链——我想多半是任有财刚刚送她的礼物。任有财介绍说这是咪咪小姐,我认出她是京城一位有点名气的模特,但我想,这种场合还是佯作不认识为好。入席后咪咪小姐的举止倒是无可挑剔,吃菜时樱口半张,很淑女的样子;吃螃蟹时殷勤地剥出蟹肉送到任有财盘里,又像是一位贤妻。酒至半酣,任有财开始正题,他干脆地说:
“我决定了,这个项目我投资1000万,分两次付清。不过我有个条件,要求你们跳过无人试验,直接进入有人旅行。”
我摇摇头:“我们不能……”
他打断我:“我来做试验者!让我坐一次,1000万就白给。再说,还省了你们一大笔试验费用呢,省了试验员的工资呢,这样合算的事你到哪儿去找?”
我耐心地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敢,也感谢你的慷慨,但我们要为你的生命负责……”
他粗鲁地说:“扯淡!你说过时间机器成功的可能性是99%,比坐飞机还安全呢。去年有几家民航公司接连栽了两架飞机,中国人就不坐飞机啦?再说万一回不来也不怕,哪儿黄土不埋人。吹个牛吧,任有财到哪儿也不会是窝囊蛋,落到乱世我是领袖级人物,落到治世我是一流商人。放心,我给你立军令状,真回不来不让你嫂子来要人。”他看看咪咪,打个哈哈,“我是指我的黄脸婆,至于像咪咪这样的露水夫妻,肯定不会来纠缠啦。”
咪咪的面孔稍稍红一下,仍然谈笑自若。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貌不惊人的粗俗家伙有一股霸气,叫你不能等闲视之。他有霸气的资本啊,不答应他的条件——1000万就要泡汤。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的理由极有说服力。时间机器与别的东西不同,它最可能的失败不是试验者的死亡,而是陷入某个时空区域回不来。但像任有财这种生命力强悍的家伙,真的不害怕这种结局。我犹豫地说,这事怕得从长计议,任有财的脸说变就变,粗野地骂:
“娘的,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看见我的怒容,嘻嘻笑着,“别生气,我是个粗人,刚才的话全当是放屁。怎么样,今天能不能拍板?不能就散伙,我还去干我的牛皮猪鬃生意。”
我终于做出了此生最果敢的决定:“好——吧,我同意。”
我们跳过了无人试验阶段,也就省去了自动控制系统的研制。现在,余下的工作就是尽可能检查样机的可靠性,同时从零开始对任有财进行训练。我曾提出,即使按他的意见跳过无人旅行,也不必让他去呀,我去更合适些,有什么小故障也容易处理。他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少废话,要么我去,要么合同玩儿完。”
我耐心地教会他所有操作,同时进行时空旅行的道德教育。我说,你不能和异相时空有任何物质上的交流——要是把一支五四手枪交给荆轲,历史就得重写啦。历史处于行进过程时有无数的可能性,但“已存在”的历史则凝固了,板结了。时空旅行必然对历史形成一些微扰,这是允许的;但一旦超过限度,就会造成时空结构的破裂,那时的剧变或灾难就非人力所能控制。我反复问他:
“这些道理你懂不懂?”
“懂。你放心,我是商人,不是革命家。我干吗要造成时空结构的破裂?眼前这小日子我过得蛮滋润呢。是不是已形成法律?”
“什么?”
“你说的时空旅行的禁令是否已形成法律?”
“没有。法律总是滞后于现实。第一次时空旅行还没开始呢,怎么可能有正式法律。”我从他的追问上悟到某种危险,便正告道,“虽说还没形成正式法律,但它是时空旅行者最起码的道德底线,是一种潜法律。你必须无条件遵守,这上面没一点通融余地,否则咱们的协议就玩儿完。”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惊奇,和任有财才接触三天,我怎么也学会他的切口?任有财笑嘻嘻地说:“别担心,我一定严格执行——再说我是在你们眼皮底下出发回来,就是想有什么夹带也办不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