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坐在桌边,打量着四周,屋内陈设虽简陋,倒也收拾得干净,只是弥漫着一股药味。房前的汉子和妇人正是柳容的父母,张巧不想有所隐瞒,便将自己遭遇的一切说给了柳容一家。听罢之后,众人都觉不可思议。
柳容的父亲名叫柳宽,是个庄稼汉,他说道:“小兄弟,我们这个村子地处偏僻,平时很少有生人前来,官兵更是少见。你在此放心住下就是了。至于你所说的什么黑水军,总觉太过离奇。要我说,不寻也罢。”
“多谢柳大叔。”张巧说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姚伯伯,不能言而无信。”
“这倒也是,”柳宽挠挠头说道,“既然如此,明早带足了干粮,我赶上牛车送你一程。”
傍晚,吃过了饭,张巧走出屋外。月色如水如雾,将村庄笼罩在薄纱之下,远处零星的狗吠声,角落里蟋蟀的叫声,让他有种久违的踏实之感。屋内的油灯被点亮了,微微的光从窗口溢出来,融入夜色,渐渐消散褪去。
张巧看到柳容正坐在屋外窗下的矮凳上,她一边嘴里哼着山歌,一边从地上的竹篮里捡出一个草枝,抖落泥土,掐去残叶,然后整齐地码到另一个竹篮里。她不时地扬一下手臂,将垂下来的辫子甩到身后,动作自然又麻利。张巧从地上抄起一个矮凳,走了过去,坐在柳容身边。
“这些都是什么?”张巧问。
“都是草药。”柳容回答,“这个是紫芸草,这个鬼灵花,这是蓼萍,这些是珠心草,这是半边莲,大都是些清热解毒用的。回头我教给你怎样认,若是遇到蛇虫咬伤,也能应个急。”
“你可真厉害,认识这么多草药。”
“我从小就喜欢跟着爷爷到山里采药,见得多了,也就认识了。”
“你爷爷会瞧病?”
“爷爷以前是走江湖的郎中,大江南北走了个遍,后来经过黄果村,遇到了我奶奶,就留了下来。爷爷总跟我说,我奶奶是个大美人,可惜我还没出生,奶奶就过世了。”
张巧看着柳容,心想:“柳容的父母相貌普通,她却这样漂亮,想必是像她的奶奶。”
“你在想什么?”柳容见张巧愣愣地不发一言,不禁问道。
“没什么?”张巧脸一红,“我在想你爷爷幸亏有你这么个孙女,他每天瞧着你也就不那么记挂你奶奶了。”
柳容噗地一笑,说道:“张巧哥哥,那你呢,你家里还有哪些亲人?”
“我没有亲人了。”张巧黯然说道。
柳容一愣,又垂下头来继续捡摘草药。张巧也凑过去帮忙。两人沉默了一会,柳容扔下手中的草药,抬起头笑着说道:“张巧哥哥,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什么好玩的地方?”
“跟我来就知道了。”柳容和家人打了声招呼,拉着张巧往村外山坳里跑。不久,他们来到一处洼地,洼地当中是一大片灰绿色的长草。
柳容看了看天空,思忖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然后坐在了洼地边缘的草地上。她拍了拍身边,示意张巧也坐下。
张巧坐下来,四处看了看,“我好像没看到什么?”
柳容眨了眨眼睛,“嘘!耐心点,一会你就知道了。”
张巧只好静静等待,过了好一会,洼地当中传来细微的“啪啪”声。
“时候到了!”柳容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张巧刚要发问,洼地当中的长草突然一个个爆开,从长草当中飘飘然升起五颜六色的花苞,花苞在空中越升越高并逐渐展开,形成绚丽的花朵,它们一簇一簇在半空飘荡游弋,洒下闪着彩色光芒的花粉。
“这……”张巧惊叹于这番景象,说不出话来。
“这是夜游花,“柳容笑着说道,“它们每年只开两次,而且都在晚上开放。你运气好,赶上了今年的最后一次开放。”
“太美了!”张巧感叹着。
柳容欢呼着冲到洼地当中,张开双臂,让漫天的花粉落到她的身上,转眼之间,她满头满身尽是炫彩之色,如同仙女下到凡间。张巧被柳容的情绪所带动,也冲入到洼地当中,两人笑着,跳着,全无一丝的忧烦。
不过只过了一会,夜游花颜色就渐渐黯淡,缓缓飘落在地。看着满地的残瓣,张巧说道:“真是可惜,这么好看的花,开的却太过短暂了。”
“张巧哥哥,我却不觉得可惜,”柳容说道,“很多花从没有象夜游花开得这般漂亮过,我想如果给它们这个机会,哪怕一辈子只开一次,它们也会愿意的。”
张巧琢磨着柳容的话,也是颇为感触。忽然,柳容抬手指向张巧身后,面露惧色。张巧转回头,看到村庄方向有火光出现。
张巧和柳容拼命往回跑,村庄中的火光已然冲天而起,隐约传来人们哭号哀鸣之声,柳容奔跑中跌倒在地,张巧扶起她继续跑。远处猛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烈顿骑兵踏着火焰自村中疾驰而出,借着火光,张巧隐约看到为首一人脸上有道长长的刀疤。骑兵很快远去了。两人也终于跑到了村口,火势更大了。
“在这里等我。”张巧对柳容喊了一声,便冲了进去。热浪升腾,张巧觉得身上脸上好似烧焦一般,双目也难以挣开。他勉强辨认方向,往柳容的家中奔去,一路都是倒在地上的村民和不断掉下来的燃烧着的残垣断枝。浓浓的烟雾中,张巧看到了柳容一家三口全都倒在家门前。他跑上去,却发现三人紧闭双目,已然毙命,颈中还带着深深的刀痕。烈火就在身边灼烧,张巧却感到了彻骨之寒。
烧焦的屋舍一排排倒下,张巧知道再多留一刻,自己也必将死在这里,但他不愿把柳容的家人留在这里被火吞噬。身后传来一声老牛躁动的叫声,张巧回头,看到了拴在树下的牛车。
柳容焦急地在村口等待,心中既期盼又害怕。火光四溅,张巧驾着牛车从火中闯出来,满身尽是烟尘。柳容飞跑着迎上去,可是当她看到了张巧脸上的神情,又停下了脚步。
大火烧了一夜,整个黄果村只有柳容一人活了下来。张巧和柳容一起将她的家人安葬在了黄梨坡的后山。两人在坟前待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隔了好久,柳容轻声说道:“张巧哥哥,你知道吗?我和爷爷上山采药的时候,每到半山腰的杏桃林,他都会停下来,爬到高高的树上,给我摘几个果子吃。娘的山歌唱得好,从小到大,听不到她唱的山歌,我便睡不着觉。爹爹脾气很大,但我知道,他最疼我。小时候,他总是一次一次把我抛在空中,再一次一次接住。我大声尖叫,他却哈哈大笑。娘就会埋怨爹爹吓到了我,其实我一点都不怕。”
张巧心中难过,“柳容妹妹,我……”
“这些再也没有了。”柳容的眼圈通红,“不知道他们在那边会不会想我。”
“我不该留下来。”
柳容摇了摇头,“可是你又有什么办法?”
张巧看着蒙蒙亮的天空,握紧了拳头,“我会让烈顿人后悔的,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