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果决定了要对他撒谎,那么接下来的解释都有可能是借口,所以赵司睦毫不犹豫地关了手机。
对他不需要借口,只需要诚实。
有点低落地下了车,今晚不可能有人陪他喝酒了,也有些事终于必须自己扛。
前面有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赵司睦走近才发现竟然是宣馨,他意外了一下,“馨,你怎么在这儿?”
宣馨转过身,意识像是还没有完全回笼,“你回来了。”
“你不是在赵家吗,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大哥呢?”
宣馨抬头看着他,“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总要提到你大哥?不能只是你和我吗?”提到那个人,她会有负罪感。
“因为你是他的未婚妻。”
即便周围并不明亮,赵司睦依然看清了宣馨眼中闪动的泪光,他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重复:“你是他的未婚妻。”
“我们打算订婚了,打算等你爸爸过完生日就订婚,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了,也已经决定嫁给他。可是,可是,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你为什么要违背对我的承诺呢?”
赵司睦避开她的目光,“馨,不是……”
宣馨凄凉地笑笑,不用她打断,他的这句话就说不完整,“那个女人,真的只是一个朋友吗?”有谁会跟一个朋友手牵手参加自己爸爸的生日party,这是她听过的最拙劣的谎言,也是最痛心的谎言。
“她……”
“她其实是你的女朋友,对不对?”
赵司睦静静地看着她,“是,她是,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骗我,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告诉你什么?”
“那个叫安絮的女孩,你爱上她了吗?”
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比你先幸福。
谁的声音,他自己吗,那是他说过的话吗?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会给这种无法预料的承诺?
好比出征的战士承诺,我答应你会回来。
未来有许多可能,但是没有绝对。
也许本来可能,但是他遇到了安絮,一个心如飞絮的女子,那个绝对于是不再绝对,反而衍生出另一种绝对。
他爱她。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这又是谁的声音,那么彷徨,那么哀伤,好像他搬出赵家的前一夜。
晚餐的时候,他宣布了这个决定,他在等,一晚上不睡都是在等,等一个来挽留他的人,可是爸爸在震怒,妈妈在伤心,大哥却是无言的支持。
所以,第二天他搬出去了。
那种彷徨跟哀伤他都懂,怎么再能让一个弱女子陷入这种感觉里。
“没有。”
脚痛忽然变得可以忍受,因为身体里有一个地方正生生地痛,安絮轻轻地吐息,想舒解这种痛楚。
没有?她忍不住苦笑,她以为他只是不说,原来是没有,不说跟没有差的远远不止两个字,他不爱她。
“赵医生,真巧,谢谢你带我去参加令尊的生日宴,我想我的病已经好了,麻烦你了。”
蓦然出现的声音,赵司睦有一刻以为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可是宣馨正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艰难地转身,他看见安絮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在阴影与光亮的边缘,笑靥如花。
“那不打扰了。”
安絮转身,从来的路上离开,晚风轻轻地扬起她的发,不管心中如何弥痛不堪,至少在这一分、这一秒她不能倒下。
赵司睦看着她的背影,迟疑地开口:“絮,你的脚……”
安絮提了一下裙摆,“哦,扭到了。”
下一秒赵司睦追上去扶住她,安絮避开他的手,只肯抓着他的手臂,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有事么?”
赵司睦皱眉,忍了一下,他说:“我送你回家。”
安絮很轻地摇头,“不用了,我既然能来也能回去。”
“絮,你听我说……”
“说什么?”安絮倔强地看着他,不吝惜让他看清自己眼底的执拗。
如果她需要解释的话,她就不会对聂书避而不见三年,她就不会让他知道她在他的身后。
赵司睦看明白了,嘴唇动了动,默默地放开她的手。
安絮凝眸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路边等计程车的时候,那辆送她来的车居然还在,司机看到她明显比刚才热情多了,“小姐,是你呀。”
安絮笑笑,“送我去先前上车的地方。”
她偏头看着后照镜,计程车掉头的时候,她看到赵司睦不由自主追出来一步,突然想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司机先生,你说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你唯独你不知道,与全世界都不知道我爱你唯独你知道,两个比较起来哪一个更辛苦?”
司机一愣,随即畅声大笑,“小姐的问题很禅哦。”
“是么?”安絮不置可否,转过头去看窗外飞逝的风景。
赵司睦目送她的车子很远才转身,他不再看宣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馨,为了大哥我给你一句忠告,没有一颗心是永远坚强的,即便那个人是看上去那么坚强的大哥。而且一旦大哥决定放手了,它的意义我想你也明白。”
说到这份上,如果她再不明白,他也莫若奈何了。
宣馨全身一怔,脸上血色尽失,夜色中她看上去那么羸弱,如一朵凌霄花。
赵司睦回到家就躲进房间里,脑中闪过与安絮相识以来的一幕幕,从她靠在他身后开始,对一个才见面的男人,她的此举无疑是不得体的,可是很奇怪,他完全没有不适的感觉,反而感觉到了微温。
于是渐渐有了再见到她的期待,可是她不见了。
现在见不到她的那种恐慌又来吞噬他的心灵,他其实比她脆弱。
周围黢黑一片,他想真是一个平静安宁的夜晚,如果不是安絮要远离的不安无止无休地扩散,他还会觉得这是一个很美的夜晚。
第二天,赵司睦在生物钟的催促下醒来,昨晚他居然就那样睡着了。
推开窗户,晨曦的风好像要风干他心底的最后一丝忧伤,窗帘也被轻轻拂动。
今天是个好天气,不是吗?
“李小姐,今天我不来咨询室了,取消所有的预约吧。”坐上车,他准备去安絮家。
“这里有一个速递公司送来的包裹,对方说必须你亲自签,你先过来一趟吧,不然我让他送到你家里。”
包裹?有人寄包裹给他,赵司睦方向盘一打,“不用,我现在就过来。”
十分钟之后,赵司睦来到自己的咨询室,里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的身边就放着一个用纸包好的箱子。
他走过去,“我就是赵司睦。”
小伙子站起来,把签收单递给他,“请您签名。”
签上自己的名字递回去,小伙子又把箱子递给他,赵司睦双手接住箱子,很轻,他猜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赵先生,安小姐还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你。”
初听到安小姐三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来,赵司睦怀疑他说的真的是安絮,小伙子没想到他还会怀疑,继续说:“她说如果你问的话,她会说。”
赵司睦仿佛听到了安絮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如果你问,我会说。”
他没有问,选择了误会。
“她还说了什么?”
小伙子一字不漏地转达安絮的话:“您可能会去找她,不过安小姐说不用,她回家了。”
“回家?”
小伙子笑了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赵司睦把箱子抱进车里,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安絮家,进去的时候电梯还停在十五楼,他连多等几秒都不愿意,从一旁的楼梯小跑上去。
他一边打安絮的电话,一边按门铃,可惜两边都没有人应。
停了片刻,还是没有人应,他只好下楼。
一转身碰到楼管太太,他快步走上去,“请问……”
“你找安小姐吧,我就是要告诉你才追上来的,安小姐她回家了。”
“她的家在哪里?”
“大概在北方吧,她总是抱怨我们这边太热,冬天也不下雪,害她都不能滑雪了。”楼管太太说着说着,最后呵呵笑了起来。
“她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天还没亮就走了,她说她要去赶火车,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不知道了,那么久没回家,大概会住很久吧。”
赵司睦连谢谢都没说,楼管太太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在心底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不是故意骗他的,只是她答应了安絮。
很早的时候,天也不是没有亮,她看到安絮拖着一个行李箱从电梯里出来,还笑盈盈地跟她打招呼。
“安小姐,又出差去呀?”
“不是不是,我回家。”
“回家呀,安飞那小伙子有女朋友了吧?”那个小伙子她见过一次,斯斯文文的,她一直想把孙女介绍给他。
安絮笑得特别开心,“他孩子都有了,哎呀,我不跟您说了,我赶飞机。”
她还在想安飞那孩子怎么这么早就结婚生子了,安絮走了两步又回头,“阿姨,如果有人来找我,你不要告诉他我赶飞机,你说我赶火车,拜托您了。”
这是安小姐第一次拜托她事情,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替她保守秘密,因为,她还想把安小姐介绍给自己的孙子。
赵司睦回到车上,眉间的挫败越来越深,安絮走了,留下一句我回家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却无从找起。
副驾驶的座位上还放着那个包裹,现在他已经可以猜出里面装的什么了。
一层一层地打开箱子,果然,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件叠好的外套,最上面是一条四方手帕。
赵司睦拿起下面的外套,她应该全部洗过了,上面还有浓郁的洗衣液的清香,企图掩盖她的味道。
可是赵司睦一闻还是能分辨出来,他的嗅觉认得那种淡得几乎被湮没的香味,正是他心里眷恋的味道。
一个晚上,把这些全部洗一遍,烘干,还要收拾行李,订火车票,也许还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安排,她昨天晚上大概一夜没睡吧,他都不知道她一个晚上可以做这么多事。
做什么事情都不积极的她,为什么独独离开他就变得如此积极?
懒于跟人计较的她,为什么对他就变得如此决绝?
不留下一句话,说不见了就不见了,更可恶的是茫茫人海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她,哪里才可以找到她。
赵司睦决定先去一趟安絮的公司,祈祷那里会有人知道她的家到底在哪里。
结果大家对他的问题都茫然以对,还反过来问他要人:“絮呢?”
想要的答案没有问到,赵司睦还被她们的七嘴八舌吵得头昏脑胀,净看不下去了,把他领到安絮的休息室里。
总算安静下来,赵司睦又问:“她的老家在哪里?”
净在他的对面坐下,“你以为我们刚刚在说谎?絮很少说以前,偶尔说起也只是说她想安飞了,这你应该也清楚。”
他清楚,所以现在他不知道。
净看他突然失落的表情,于心不忍,“可能在北京吧,她以前不小心提到过,但是不能确定。”
赵司睦站起来,“谢谢。”
净摇摇头,剥离了优雅的外衣,这也只是一个为爱心伤的男子。
“你要去找她吗?”
赵司睦回答得无比坚定:“当然。”
净指指桌上的一个相框,“那你可能得快点了,我听说照片上的男人正在北京留学,而絮答应过去看人家。”
照片上两个人姿势亲密,虽然他们的眼神很澄澈,丝毫感觉不到爱意,可是还是让赵司睦不自觉地皱眉,“他是谁?”
敌意很浓啊,净扬扬眉,忍不住推波助澜:“第二选择。”
赵司睦眉心的褶痕又深一分,恨不得立刻找到安絮,净看着他挫败与愤懑交织的背影,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絮,好伤心哦,她不用娶她了。
走到门口,赵司睦停住脚步,“请问你知道聂书吗?”
净犹豫着该不该说,这种事由她口中说出来好像说不过去,而且她不知道安絮的意思,万一弄巧成拙絮又逼着她娶她,那她不就完蛋了。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背后的沉默让他知道这其中有隐情,所以赵司睦小心地问:“他们曾经是恋人吗?”
“不算吧,可能之前互相有好感,但是聂书从来没有明确表过态,后来他的未婚妻回国,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赵司睦捏捏鼻梁,问得极其不确定:“你觉得她有可能还喜欢他吗?”
安絮,人如其名,有着一颗飞絮般的心,有时飘散不定,有时似是而非,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她了,可是经过这件事,他才发现那颗随风飘然的心并没有因为他停下来。
净一拍手,“我知道絮为什么回家了,果然都是因为你,你是不是误会她了?”
赵司睦苦笑,他的确误会她了,不过安絮不是因为这个离开的,是因为他的那句“没有”。
“放心啦,没有可能的,絮以前是模特儿你知道吧,因为有一次走秀从台上摔下来而告别了伸展台,当时在背后搞鬼的人就是聂书的未婚妻,聂书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可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絮从台上摔下来,这样的人絮还会喜欢吗?她的爱情观可从不盲目。”
果然只是他的误会,赵司睦猛地捶了一下墙壁,今天如果换作他是絮,他也会离开。
找到她成了赵司睦唯一的信念,要道歉,要忏悔,前提必须是先找到她。
接下来他都是为找到安絮而奔波,每天睁开眼睛他都会祈祷,祈祷今天就能找到她,可是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安絮还是杳无音讯。
他现在明白,苏东坡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慨了,渺沧海之一粟,现在安絮就好像这粒粟米,找到并不容易。
匆匆吃完早餐,赵司睦决定再去一趟安絮的公司,刚下楼他突然接到老头子亲自打来电话,怒气冲冲地叫他滚回去见他,赵司睦想了一下,只好把找安絮的事先放在一边。
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低气压,斯如跟大哥都坐在一旁,个个神情严肃。
他走过去很小声的喊了一声“爸爸”,以为公司出了什么大问题,需要他回来一起商量。
老头子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
赵司睦看了一眼赵司钧,赵司钧回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他低下头,“没什么。”
“还幸好是没什么,不然王局长会亲自登门拜访,看看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幸。”
赵司睦不敢接话,为了找安絮他确实去公安局找了自己的朋友帮忙,不过没想到会惊动王局长。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有本事么?”
他本来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不然他一早就会找大哥帮忙了,“爸,我很抱歉。”
“你到底把家人当成什么了?”
赵司睦百口莫辩,家人很重要,这个概念从来没有变过,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想都没想过要把这种事告诉他们,从来没有。
老头子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甩到他脸上,“你不把我们当家人,我们做不到。”
赵司睦接住飘落的纸张,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却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爸……”
老头子一拂袖,“别叫我,担当不起。”
赵司睦低下头,总觉得眼眶有点湿润,可是明明是干的,他想湿润的也许是他的心。
赵司钧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找到她以后回来要好好地跟爸道歉,这回你真的气到他了。”
赵司睦微微一笑,是该好好地道歉,不管是对爸爸,还是对安絮。
他都该认真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