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北风裹着一层厚雪拍打着窗。
两盏羊皮宫灯替代了那盏易灭的青莲古铜灯,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帘子哗啦的响动后,桃子提着个红木食盒进了里屋。
“小姐。”桃子眼红红的,像刚哭过的样子,说话还带着一股鼻音。
沈沁柔抬起头来,对着她温和的一笑,只是如今她的大半张脸已被一张雪纱遮住了,面上却是不显。
“怎么了?”她眼角微微上挑,右眼下处所绣的两朵蔷薇绚然绽放,透着股别致的韵味。
桃子不擅隐瞒,整张脸上皆写满了委屈二字,她又吸了吸鼻子后据实以告道:“小姐,他们欺人太甚了,外边的丫鬟婆子已经传是您打破了二爷的青玉纸镇,惹的二爷大动肝火,说您不孝。”说着便将食盒放到那张红木雕镂的小圆桌上。
沈沁柔听后淡淡一笑,却未放在心上,“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桃子脸上犹带着三分怒意两分不平,“他们怎么能这样,二爷怎么能这样,老太太怎么能这样让他们胡乱谬传,他们不知道这样会坏了小姐的闺誉么?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桃子说着便哭了起来,哭了几声,自觉失态,忙抬手去擦脸上的泪珠。
“别哭,不值当。”沈沁柔起身将桃子拉到罗汉床上坐下,抽出块丝绢替桃子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秀发。
当主子的倒服侍起丫鬟来了。
“小姐。”桃子脸一红,接过丝绢胡乱擦了擦脸,想着又气了,“小姐,您怎么能不生气,他们这是在诋毁小姐您的闺誉啊。”
沈沁柔摇了摇头,忽而一笑,一派淡然道:“我还有闺誉可言么?”
桃子气结。
不祥,体弱,无才,无德,忤逆,不孝,一个个大帽子接连扣下来,那一星半点的闺誉早就荡然无存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小姐以后可怎么办?”桃子一想,又忧又急,干脆趴在沈沁柔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沁柔只能拍着她不断抖动的背轻叹,一个丫头都知道的事,可她名义上的至亲却……
反正她如今已是虱子不痒,债多不愁了,只要他们敢再逼她,她也敢豁出去,最后大不了,青灯古庙伴此一生罢了。
想着她便笑了,见着伤心不已的桃子,她又拍了拍她的背,转移话题道:“姨娘醒了?”
“啊。”桃子茫然的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着两颗泪珠,愣了半晌,她才木木的回道:“醒了。”想了想又补充道:“碧娥姐姐请了大夫,开了药方,药也喝过了。”
沈沁柔倏尔一笑,点了点桃子的额头,“你啊,你啊,好了,摆饭吧。”
桃子不懂,但觉得自家小姐似乎不怎么伤心的样子,不由心里也好受了许多,便开始忙着着摆饭,伺候沈沁柔用膳。
晚上熄灯的时候安菊又来了一次,她这次是替沈沁雅传信的,说打破青玉纸镇的人已经查出来了,就是白天候在书房外的两个丫鬟之一,那时守在外边的丫鬟,春意。
沈沁柔听后微微一笑,很是欣慰,她姐姐终于还是听了她的劝,没有妄动去岁寒院沉冤,反而让贴身丫鬟透了消息给她。
桃子一听差点没怒的去找春意算账,倒是沈沁柔拉住了她,脑中却在不断回想有关于那个丫鬟春意的一切。
奈何她平时从不关心这些,所知实在不多,倒是有次无意间曾听喜儿提起过,岁寒院的丫鬟冷春意拜了朱妈妈做干妈,此春意应该就是彼春意了。
沈府六小姐与五少爷的名字终于在弥月前一日取好了。
沈六小姐,沈沁沫,沈五少爷,沈修意。
沈府里处处张灯结彩,触目皆是一大片喜庆的红色,吹雪院的檐梁下也挂了一顺溜的大红灯笼。
赵姨娘病了,但沈从文没有来,他回府第一日去了南归院,第二日沈老太太便把身边的红袖赐给了他,沈府又多一位姨娘,小周姨娘,且另开了一个院子,添香院,当晚沈从文便歇在了添香院。
赵姨娘听后,身子越发不好,心里悲苦万分,难以呜状。
沈沁沫与沈修意终于满月了,天公作美,风停雪住,云破日出,金灿的阳光普照大地,凭添几分祥和之气。
人人都说,这是个好兆头,沈六小姐与沈五少爷得天眷顾,以后前景必然辉煌。
好话人人都爱听,此话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她更是乐的开颜,更别提出了月子,正抱着孩子坐在正厅里屋桐姨娘。
吟翠亭的戏台上,德庆班的几位旦角已经开嗓唱起戏来,隔着很远都能听到暄天的锣鼓声与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不过这一切与吹雪院无关,前一天沈老太太便特地打发人来关照过了,说赵姨娘身子不好,让她就在院里好生保养身子,没事就不要出院门了,又说沈沁柔脸伤未愈,怕被不识相的冲撞了,变相的让两人自行软禁在院中。
“小姐,外边可热闹了。”桃子腿随着锣鼓声一抖一抖,手中的绣花针停了下来,绣墩不进发出吱嘎声。
沈沁柔瞧着坐立不安的桃子莞尔一笑,“桃子出去看看吧,听说今天德庆班要唱那出牡丹亭,我记得你最喜欢那出戏。”
桃子一听是德庆班,差点没高兴的跳了起来。
德庆班是京都有名的戏班子,其中昆曲可谓一绝,当初皇后娘娘千秋时便点了德庆班入宫献艺,王公贵戚府上办喜事也少不得点德庆班的名,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能请来德庆班,是件极有脸面的事。
“去吧去吧。”沈沁柔笑着挥了挥手。
桃子兴味高昂的走到了门口就折返回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黑黑的大眼满是真诚,“小姐我还是不去了,院里的人似乎都去了,屋子得留人守着才好。”说着又坐回绣墩拿起花绷子绣起花来。
今个院里的丫鬟婆子几乎都凑热闹去了,留下来侍候的不过两三人。难得桃子还能注意这些旁枝末节,沈沁柔既是高兴又是心酸。
“以后有机会出门我一定带你出去看看。”她保证道。
桃子笑嘻嘻的点了点头。
没一会喜儿鹊儿便回来了,两个小丫鬟今天穿了一身红缎的棉袄,头上扎着红绳,戴了副赤金的小丁香耳丁,看着十分喜庆。
“小姐,我们回来了。”鹊儿笑着在帘外叩了叩门。
“进来吧。”看来是绣不下去了,沈沁柔索性放下花绷子。
喜儿与鹊儿两人一同进了门,脸上留着丝激动的神色,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像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先是对着沈沁柔行了礼,随后喜儿就走到桃子身边,将一个小荷包小心翼翼的递到桃子手上,讨好的笑道:“姐姐尝尝,聚福园做的云片糕。”
桃子眼神一亮,遂将荷包收进了怀中。
沈沁柔佯装没见到丫鬟们的互动,像一道孤影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几枝枯桠凋残,不知从哪吹来的几张腐叶还挂在其上,两只雀儿欢快的在枝头跳跃,替死水一般的院子带来一点生机。
鹊儿心有戚戚,主动讲起外边的事来,“小姐,您没瞧见,那德庆班的花旦唱戏可好了,人长的也极美。”鹊儿见沈沁柔不甚敢兴趣,不由的有几分气馁,待见到绣篓里的鞋面时,一抚掌,又来了主意,兴致勃勃的说道:“小姐,您不知道,那花旦赵怜儿的鞋子可好看了,紫云缎的鞋面上绣几朵白鹤仙,那白鹤仙的花边还销了金。”
“你说什么!”沈沁柔面色大变,呼吸不由的急促起来。
梦中那个执刀的女子,那双白鹤仙的销金鞋,那一点点的金似乎在那刀尖上跳跃闪光。
自原尚宫局的孟家被靖南王一案牵连诛灭三族后,销金的手艺几乎绝迹了,赵怜儿哪得的一双这种鞋子?梦里的事是不是又与赵怜儿有关?
一想她便心潮澎湃,再难平静。
鹊儿虽看不清沈沁柔面纱下的表情,但听那高扬的语调便知她极注重此事,便又复讲了一遍赵怜儿的鞋子是何样式。
沈沁柔如坐针毡,强忍着没冲出门去。
这时外间响起了个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怯生生的站在外门传话道:“老太太请三小姐去碧纱橱陪几位小姐顽。”
“好了,我知道了。”沈沁柔皱眉,朝喜儿递了个眼色。
喜儿会意的跟了出去。
小丫鬟刚走,鹊儿就皱起眉头道:“小姐,有古怪。”
桃子赞同的点了点头,附和一声道:“怪。”
沈沁柔莞尔,她当然知道有古怪,老太太怎么会突然让人来请她,而且这个小丫鬟瞧着眼生的紧,她虽出入松鹤院不多,但大小丫鬟婆子现在已勉强能认全了,这个丫鬟明显不是松鹤院的人。
但不论怪不怪,也不论是不是圈套,这趟门她是必出的。
不搞清楚那双销金的鞋子从何而来,她心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