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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魂断崖

封天涯终于踏上了魂断崖。

一处远离人间的冰封之地,覆盖着皑皑白雪,极冷,极净,像一柄寒光闪烁的青锋巨阙,轻而易举洞穿湛蓝的天,睥睨着冷笑。浮云在脚下翻滚,与山峰的雪连绵成白色的海洋,一望无际,仿佛随时准备汹涌而上,像真正的海浪一样,吞噬天地间渺小得不成比例的人。

封天涯立在苍茫雪色之中,一身日尊堂护法的黑色戎装在风中猎猎,鲜明凌厉得像一把出鞘的墨剑。他身前是日尊商衍,身后是猎豹侍卫——他现在的位置,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嗅着风中冰凌的味道,轻扬的唇角笑意在加深,商衍把那笑容当作志得意满,阴沉的脸上闪过近乎欣慰的表情。他抬手拍着封天涯的肩,“只要你让本尊满意,本尊就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无外乎金钱、权力、地位,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万千荣耀——商衍如是想。

封天涯于是笑得更像商衍期待的表情,“日尊,属下做的就是让您满意的事。”

他坦然地接受着商衍加诸在他肩上的力量,“三个月后,您会看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巅峰战队,用不了多久,不会再有人记得玄甲铁骑曾经的荣耀。”

也即,不会再有人记得月尊堂是与日尊堂并列的堂座之一,轩辕宫三足鼎立之势将被打破,日尊堂一方尊大,指日可待。

这是封天涯言语尽头的真正意思,也是日尊商衍理解的意思——他喜欢封天涯这种语尽意未尽的表达,聪明得恰到好处。短短几天,他见识了这位新任护法的实力,该张扬的时候,锋芒毕露;该内敛的时候,隐而不发。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这样合乎他的心意,让他几乎视他为左膀右臂。

几乎而已。

他不会忘了他是一把剑,能伤人,也能伤己。他用一个时辰写出破玄甲铁骑弩阵的攻略,以证明自己有助他商衍成就宏图霸业的实力,却也不可避免地暗示了他有反戈一击的本事。所以,一旦让他感受到这把剑的威胁,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它折刃——商衍加诸在封天涯肩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封天涯惊觉商衍陡然凝聚的杀气,不动声色地顺势跪倒,“属下绝不会让日尊失望!”

近乎谦卑的姿态泄去了商衍下意识的杀机,他扶起封天涯,脸上有虚伪的温和,“本尊绝对相信封护法的实力,封护法请看——”

他遥指着四周,“在魂断崖上受训的人偶都是千中选一,一定能够满足封护法组建战队的要求。”

封天涯借此机会打量四周的地形,他不知道商衍让他看什么,他眼中只有连绵到天际的白雪浮云,这不像是能够长出花的地方,他多少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在还没想清楚之前,人已经本能地绷了起来,像蓄势待发的野兽。与此同时,四周雪砂激扬,白色充斥到半空,像一场突然而至的雪崩。

视线被飞雪阻挡,在周围迷茫的影像中,封天涯挡在了商衍身前——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明白,脸上的表情紧张而慌乱。

商衍对封天涯的反应满意极了,他拍拍他的肩让他放松,指着雪砂落定现出的人形,不无得意,“这些就是在魂断崖受训的人偶,能留到现在的,体力、耐力、武功都出类拔萃,千中选一。不过,还没有结束,等待他们的还有更为严酷的训练和考验,能够活着离开的,才能成为日尊堂的一员——怎么样,封护法,他们方才的表现还让你满意吧。”

封天涯脸上的吃惊倒不是装的,他看着这数十名骤然现身赤身裸体的彪形大汉,不敢想象他们就是这副样子在冰天雪地中潜伏,他现在可是全副武装还觉得寒气袭人呢。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在魂断崖上站了这么久,一向感觉敏锐的他竟然根本没有察觉这些人的存在,如果他没猜错,他们一定是用意念控制身体与周围冰雪融为一体,抛弃人的一切特质,这种修炼似乎是东瀛忍术中的一种——日尊堂的杀手,的确有过人之处。

封天涯轻呼了一口气,“属下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不过,日尊,属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

“日尊为什么称这些人为人偶?”封天涯看着周围这些大汉,无一不是凶狠噬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里像人偶?分明就是野兽!

商衍轻声慢语地解释,平静的声音裹着魂断崖的风,带来透骨的阴寒:“因为这些人进入魂断崖的第一步就是洗脑,忘掉过去,没有未来,只看得到现在。这些人没有思想,服从成了本能,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像傀儡师手中的木偶,所以他们只配称为‘人偶’——要不要试试?”

他看着封天涯的目光绝不是征求意见,后者索性做了个请的手势。

商衍唤来一名负责训练人偶的侍卫,低声吩咐一句。那名侍卫转身,随手点了两名赤身裸体的大汉,然后做了一个手势。封天涯还在想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就见那两名大汉转过身去面对面站着,手中的匕首忽然就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那几乎不是血肉之躯能做出的动作,迅捷、机械、凶狠却又木然,刺人者与被刺者都是一派石刻木雕般的表情,眼中的空茫在匕首刺入对方身体的一刹那便冰封成了永恒。若不是有血沿着匕首一滴滴滑落,在雪地上逐渐盛放,封天涯简直要疑心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两个诡异的雕像。

他小心地调整着呼吸,勉强挤出笑容,“太……太可惜了。”

商衍阴鸷地笑,“可惜两条鲜活的生命转眼凋零?”

“不,可惜这两个大费周折训练出来的人偶,还没来得及为日尊堂效力,就这么死了——咱们连本钱都没收回来,岂不可惜?”

封天涯的本利计算让商衍开怀大笑,“没什么可惜的,这些人偶千中活一,不仅靠天赋、武功、耐力,总还要靠点运气。只能说,这两个家伙今天没运气,因为我们的封护法想看看人偶是什么东西。”

他瞥了封天涯一眼,后者小心地藏起对枉死者的怜悯,无所谓地耸耸肩,显出和众人一派的冷漠。

商衍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兴致勃勃地看着封天涯,“封护法,你就是个很有运气的人哪。”

封天涯心中戒备,脸上却不显山露水,“属下能跟随日尊左右,蒙日尊赏识,当然算是有运气的人。”

商衍伸出一只手指,轻摇两下,“不仅如此,封护法以往在江湖中虽然没什么名号,看似落魄,但事实上,封护法自少年起,就先后师从数位奇侠异士,习得一身高强本领,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遁甲,随便一项本领显露出来,都足以名扬江湖了,封护法又何必过谦呢?”

他看着封天涯笑,笑容浅淡随意、目光却阴鸷冰冷,就如同他的话,隐含的意思让封天涯脊背都泛寒——短短四天,商衍居然能把他这个毫不起眼的江湖小人物调查得一清二楚,日尊堂的实力可见一斑。不过,这也就是极限了吧,有些事情,就算倾尽轩辕宫之力,怕是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思念及此,封天涯勾起一抹让商衍甚感意外的笑容。他揉揉鼻子,轻描淡写地道:“我拜的师父虽多,肯承认我这个徒弟的却没有。每一次拜师学艺,最后都因为我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以被逐出师门而告终。这样一个无门无派的落拓小子,在江湖上又如何扬名立腕呢?我纵自比乐毅、管仲之贤,也要遇到赏识的人才得施展——日尊,您说是吧。”

最后一句话,近乎恭维,让威慑江湖的日尊堂主人忍不住微笑——然而,绝不是被捧得醺醺然的表情,那笑容清醒而意味深长,让封天涯不敢掉以半点轻心。

商衍在微笑中开口:“封护法,本尊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

“请教不敢,日尊想问什么尽管问。”

商衍盯住封天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封护法,十岁以前,你在哪里?”

十岁以前的人生,居然在日尊堂庞大的情报网面前呈现出一片空白。商衍在那一刻体会到了久已忘却的震惊,他对这个几乎是毛遂自荐来到他面前的男子,第一次产生了不能掌控的无力感。那么,封天涯究竟是什么人,才有能力把自己的一段人生藏得如此滴水不漏?看情报资料的显示,他十岁以后的经历堪称传奇,那么,十岁以前呢,又该用什么去形容?

封天涯迎着商衍的目光,“那重要吗?”

“当然重要!”重要到关乎你的生死。

封天涯环视着四周那些剽悍而木然的人偶——这就是他组建巅峰战队的成员来源,但前提是,他得有一个让商衍满意的答案,否则他会立刻成为这些活死人的靶子。

他掂量了片刻,向商衍的方向倾了倾身子,“可否屏退左右?”

商衍审视着他,眼中有针一样的寒芒。然而,他还是一扬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魂断崖上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商衍与神色复杂的封天涯。

“现在你可以说了。”

封天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凑近商衍,轻声吐出两个字:“宫里。”

“宫里?什么宫?”

“皇宫。”

“皇宫?”

商衍皱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封天涯会给他这样一个近乎离奇的答案。

封天涯却来了精神,把他原本空白的一段人生描绘得浓墨重彩:“日尊不相信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日尊不能不相信日尊堂情报网的实力。试想,我一个不名一文的落魄小子,有什么本事把自己的过往掩藏起来呢?除非,有人不想让我留下痕迹。”

他仰天长叹,衣袂在寒风中与浮云共翻滚,“如果现在权倾朝野的北靖王在八年前那场夺嫡大战中失败的话,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高抟了?”

“你是说……”

“没错!我就是当年二子夺嫡中失败的秦王高朔!”

商衍倒吸一口冷气——八年前的皇位之争,让远离庙堂的江湖都为之震动。太子高抟与秦王高朔为夺皇位,手足相残。太子党与秦王党各为其主,杀了个天翻地覆。最终,以宁天策为首的太子党胜出,高抟继承大统。而秦王与拥戴他的人则被赶尽杀绝,灰飞烟灭——难道,当年那位天之骄子真的能侥幸余生,隐姓埋名浪迹江湖吗?

但是,时间上却似乎说不过去。

“为什么偏偏是十岁以前?”

“因为十岁以前的高朔是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封天涯的神情仿佛回到了一段久已被尘封的岁月,“那时我虽为次子,却甚得父皇的宠爱,被立为太子,随父皇去东海巡视。谁知我们遭遇了风暴,船翻了,我与父皇失散,等我九死一生回到皇宫,太子已另有其人。我的身份变得敏感而尴尬,我知道再呆在宫里一定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奏请父皇在宫外为我建了一座秦王府。不过是月余之间,我从太子变成秦王,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在王府中暗中积蓄力量。我化名封天涯闯荡江湖,为的就是学习各种非凡本领、结交能人异士,以求反戈一击,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哪知最后……”

悠长叹息作为结束,丝丝入扣的故事让商衍一时间难辨真假。他隐约听说过太子易位之事,也听说过秦王高朔用化名闯荡江湖的传闻,但事实如何却无从知晓。

他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他亲眼见过他的落魄潦倒,也领教过他的胸中丘壑,更不曾忽略他偶尔泄露出的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霸气与贵气。封天涯身上曾经让他迷惑的种种,此时,似乎都可以用这个天皇贵胄的身份去解释。

然而,他还是不能轻易相信。

“我听说秦王有一块先帝所赠代表至尊身份的九龙璧,不知——”

“日尊说的可是它?”

封天涯手掌一翻,现出一块玉璧,掌心大小,九龙环绕,栩栩如生,在雪光的映衬下璀璨辉煌。

信物在手,由不得对方不信。商衍脸色骤变,一撩衣袍,俯身拜倒,“参见秦王殿下。”

封天涯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说出的话却近似苍凉的叹息:“往事不堪回首,休要再提,自古成王败寇,这才是王道——日尊请起。”

此时的封天涯,神情虽然落寞,却难掩背后的骄矜与高傲。商衍不以为意,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封天涯小心翼翼地把九龙玉璧塞回怀中——那绝不是一个甘愿放弃的人该有的动作。

商衍放心了,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一些秘而不宣的东西,“成王败寇,这话不错,然而未到最后,鹿死谁手都还不一定呢,封护法以为如何?我还可以称呼您封护法吗?”

封天涯也笑了,笑容和商衍如出一辙,“日尊,您是我的贵人。”

“彼此彼此。”

“他日我若能重掌庙堂,愿与日尊共享天下。”

“不敢。商衍但求一统江湖,还要仰仗封护法。”

二人相视而笑,目标不同,相互倚仗,各取所需,近乎真诚。

彼岸花,花开彼岸——生的彼岸。

那是黄泉路上的引魂之花,又怎能在人间见到?花开之地,必是离幽冥最近的地方。

或许只有到阴曹地府,才能找到那见鬼的彼岸花——封天涯如是想。

此时,天边的最后一缕阳光隐退,脚下翻滚着的浮云模糊成深不可测的暗海,魂断崖的风更冷,更寒。

他裹着狐裘,陷坐在太师椅里,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在他面前整齐排列、愈加像泥塑木雕的人偶,划过来,又划过去——这是一个心浮气躁的动作,随侍一旁的猎豹侍卫却不敢如此猜测。短短几天,他们见识了这位新任护法令人咋舌的上位速度,没有人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让冷酷多疑的日尊对其温和以待、言听计从,但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在日尊堂他们要小心侍奉的除了日尊商衍,还有这位护法封天涯。

猎豹侍卫眼中威风八面的封护法最终把划来划去的手指变成拳头,砸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他这次是黔驴技穷了。他答应过宁净雪,两天内为她拿到彼岸花,这是最后的时限。然而,他以挑选战队队员为名,在魂断崖上吹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前前后后绕了不下十圈,却连花的影子都没见到,入眼的除了茫茫冰雪,就是这群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封天涯猛地站起来,他决定向商衍摊牌,凭他这个尊贵的皇子身份索要彼岸花,至于是否会触犯商衍的禁忌而惹来杀身之祸……听天由命吧!

一名猎豹侍卫小心上前,恭谨回禀道:“封护法,目前战队队员共选出三十三名,还差三名,是否还要继续?”

“不选了。”封天涯烦躁地挥挥手,他现在哪还有什么心情继续,“带我去见日尊。”

“是。”

“等等——”封天涯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抓住那名侍卫,“你方才说……还差三名?”

猎豹侍卫习惯了日尊商衍的阴沉冷漠,被这位新任护法的喜形于色吓住了,小心翼翼道:“……是。”

封天涯忍住大笑的冲动,抚平侍卫的衣衫,顺手拍拍他的肩,“把日尊请到这儿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看着侍卫惊魂未定地离开,封天涯兴奋地敲敲自己的脑袋,心想:这聪明的脑袋瓜子进水了吗,怎么早没想到?缺三个,哪三个?当然是天刃四卫中硕果仅存的那三位了,黄泉,悬翦,灭魂。灭魂在哪里?当然是在魂断崖上侍奉彼岸花了,这不就能顺理成章地找到彼岸花了吗——天助我也!

日尊商衍踏上魂断崖。

如封天涯所料,他对将天刃三卫选进弓弩战队的提议并无异议,然而当封天涯提出现在要见灭魂时,商衍回绝了。

“封护法,灭魂要在魂断崖上侍奉一月彼岸花,你忘了吗?”

“我没忘。不过属下以为,与其让灭魂做一个月的花匠,不如现在就加入战队训练,这不是让其戴罪立功更好的机会吗?”

“封护法以为侍奉彼岸花就仅仅是做花匠?”

“不然呢?难道还有什么更深刻的含义吗?”

商衍沉吟不语,他的反应让封天涯意识到神秘的彼岸花并不是什么禁忌话题,但也绝非能轻易得到,正暗自焦急间,商衍开口道:“封护法也是时候见见日尊堂的引魂圣花了。”

彼岸花!

简直是峰回路转!封天涯心中大喜,脸上却绝不现出半分端倪,只淡淡应道:“是。”

商衍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反而负手仰头向天,眼睛却悠然地闭着,一脸微熏的表情。

夜空中,一轮明月在魂断崖上的人都忙着勾心斗角时,悄然而至,像冰冻的玉盘,纯净、清澈、晶莹。如洗的月光落在商衍脸上,勾勒出一个柔和英俊的侧影,让这个一向阴沉的霸主与平日判若两人。

封天涯却没心情欣赏,他想冲上去晃晃商衍的脑袋,听听看是不是进水了——又不是文人墨客,摆什么造型啊!

就在封天涯心浮气躁时,商衍淡淡开口:“封护法运气真好,彼岸花最喜欢这样的月色。”

封天涯一惊——随着商衍话音刚落,冰轮升至正空。但见月色下,一处浮云波涛翻滚,如水沸腾,氤氲了半空。而在烟云缭绕中,一大片妖娆的红色舒展而起,如女子扭动着柔媚的腰肢,那景象说不出的妖艳媚惑,即便封天涯见多识广,此刻也有种震惊的感觉。

“彼岸花……”他喃喃道。

“封护法何不近前欣赏?”

商衍做了个请的手势,封天涯求之不得,大踏步地走向那一片妖娆的颜色。

此时,氤氲之气渐渐散去,那一片红色便越发艳丽起来。待走得近些,封天涯便发现,那颜色极特殊,不像一般花朵一样红得僵硬浓烈,反而近乎透明,流淌着,灵动着,绽放幽幽的光。一大片绵延至天际,韶华盛极,美得出离人间,近乎妖异。

再近些,封天涯已经能看清彼岸花那纤细的瓣、玲珑的蕊,媚惑地纠缠在一起,然而他脚下忽然一滞,脸上兴奋的神情瞬间被惊骇所取代——他看到,妖艳的花朵下,每一株都连着一具扭曲的人体。更确切地说,每一朵彼岸花都从一具死人口中钻出来。

这就是引魂之花的真正含义——以鲜血为供给!以肉身为饲养!

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瞬间阴毒起来,透出浓重的妖邪之气。

那一具具已经没了生命的人体裸露着惨白的肌肤,在月光下滚动着死亡的冷光,像被扭曲成各种姿态的人皮娃娃,灵魂被永世封印,成为祭祀邪恶的牺牲。

而这些祭品,无一不是大张着嘴,嘴里盛开着妖艳的邪花,面孔虽然扭曲,脸上的神情却并不痛苦,而是比痛苦更加无望的空茫。死不瞑目的眼中填着灭寂的颜色,阴冷灰暗,就这样被镇慑封印下去,没有轮回,也没有解脱,躺在魂断崖冰封的云海里,遥望清冷的月光,无止无休。

这不是一片花园,这是一座地狱!

侍奉彼岸花的人也不是花匠,是肥料!

封天涯霍然转身,强压住心头的不适,才没有吐出来,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日尊商衍不知何时踱到他身边,冷眼打量着他比地上的死人好不了多少的脸色,“封护法不是要见灭魂吗?他就在这堆死人里面,封护法可以自己进去寻找……他应该还活着。”

活着躺在一堆冰冷的死人里,大张着嘴,鲜血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嘴里盛放的鲜花,眼珠却在轮转,或许还会咧着黑洞洞的嘴向你笑一下,嘴里的花就跟着妖娆地扭动……

封天涯忍无可忍地干呕着,不敢再想下去,向商衍摆摆手,“还是……还是算了吧。”

用不着再找灭魂,也用不着再找彼岸花,一切就这样算了。因为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一件事——这充满妖邪之气的花,不可能用来治病救人,那个天衣神相给宁净雪的,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想起酒肆里那个始终不见真颜的背影,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英俊至极的清晰面孔——他在心中冷笑:沈星河,你越来越像个信口胡诌的江湖术士了,连我都险些被你骗了。找个机会,我会请你来魂断崖吹冷风!

封天涯的脸色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了正常。片刻之间,他已经想好了十七八个理由下山,因为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宁净雪,告诉她有关彼岸花的真相。

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而来,附在商衍耳边说了句什么,换来商衍不屑的冷笑,做了个手势,侍卫退了下去。

封天涯自然关注这个细节,方才想好的诸多理由都咽回肚里,对商衍道:“日尊,可是有什么麻烦?不如让我去解决。”

商衍摆摆手,轻描淡写道:“算不上什么麻烦,就是有人不自量力,擅闯魂断崖——居然还想从山阴的万仞绝壁爬上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封天涯陪着他笑,然而脑中忽然闪过不祥的预感,笑容僵在脸上,“是什么人?”

“管他是什么人,现在都是死人!”商衍眼中寒光闪烁——魂断崖的机关已经启动,任何擅闯者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封天涯没时间去猜测了,因为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仓惶而起,然后就是急速坠落的惊叫声——

“宁净雪!”

封天涯脸色大变,扑到崖边——险峻的绝仞在月色下如地狱在延伸,目力所达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耳听得仓惶的惊叫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微弱,渺茫的生机被深渊吞噬。

封天涯的心如同被抛到了魂断崖的冰雪之中,寒得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打颤。

商衍也变了脸色。他没想到那个不自量力、妄图爬上魂断崖的人居然是他一心想结交的北靖王的女儿,徒劳地问了一句:“你肯定是晶华郡主宁净雪?”

“是!”封天涯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强压住怒火与杀机,“快派人下去找,或许有一线生机。”

商衍却镇定下来,脸色越发狠毒,“不必了,摔下魂断崖,绝无生还可能——今天的事,万不能被北靖王知道。”

就算封天涯习惯了伪装,此刻脸色也难看到极点。

商衍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阴阴一笑,“天涯何处无芳草,凭封护法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怕找不到心仪的女子?更何况,封护法别忘了,宁净雪再好,却是仇家的女儿……”

商衍正说着,冷不防手下肩头一沉,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封天涯的一只手已反扣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月光下,商衍看到一张因愤怒而狰狞变形的脸,抽动的肌肉,血红的双眼,暴涨的气势危险噬血,像一只啖人的猛兽。

他要推他下去!商衍惊恐的地想。

“我飞上来了,飞上来了……”一个女孩儿单纯快乐的声音,像一缕阳光穿透魂断崖上的阴霾,让习惯了黑暗冰封世界的人都有些恍惚。

清泠泠的声音中,一道黑色身影托住坠落的少女从万仞绝壁下凌空而起,用世人无法企及的身姿横过月影,黑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扬,让天幕和圆月都做了他的背景。他如月光下展翼的魔,以让世人臣服的姿态,莅临人间。

少女在他怀中快乐地挥着手,“天涯哥哥,天涯哥哥,你看到我了吗?我是飞上来的,飞上来的……啊,许言哥哥,那是彼岸花吗,好漂亮的花啊……许言哥哥,飞到那里去,飞到彼岸花那里去……”

封天涯眉目间的狂喜在见到黑衣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身法与气势时冻结——他想,他知道那是谁。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人就是当初在酒肆外暗中帮助宁净雪的人——只有这样的身法与气势,才会让他在酒肆内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他掠了过去,在黑衣人落地的瞬间把宁净雪抢过来,揽在怀中。

他看清了黑衣人的样子,是个俊秀冷漠的年轻人,有一双寒彻人心的眸子——阴郁,森冷,像深渊,吞噬天地间所有的光。这让他想起了彼岸花,想起了彼岸花下那一张张苍白扭曲、空茫无望的脸。他们都在用一种不动声色、却让人遍体生寒的方式诠释着同一个名词——地狱!

黑暗与毁灭,靠近的人,万劫不复!

宁净雪感觉不到封天涯的戒备,她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努力从封天涯给她裹上的狐裘中伸出手,雀跃地比划着,“天涯哥哥,你不知道方才有多惊险,我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许言哥哥出现了,‘刷’的一下,像一只大鸟,一下子就把我接住了。许言哥哥,许言哥哥,快帮我去摘彼岸花……”

她想去拉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阴沉男子,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却被封天涯按住手臂,扣在怀中。

她听到封天涯在她头顶冷笑,“雪儿,你认错人了。他不是许言,他是夜、修、罗!”

宁净雪快乐的表情冻结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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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行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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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蝉鸣的仲夏她的笑靥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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