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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天衣神相

中洲的冬日总是格外的清寒萧索。

满庭芳树转眼便成了萧萧落木。冬风乍起,一天枯叶,萦绕着飞舞,和着悠远沉静的埙声,像古老画卷中展开的淡淡哀愁。

他,不喜欢——该走了。

其实,早就该离开。既然故事的结局已经注定,为什么还要有期待?是她清澈的眼神吸引了他?还是她的铮铮傲骨打动了他?恐怕还是因为那句话吧——“天算不如我算,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一份睥睨天地的凌厉与骄傲,像一把剑,劈开尘封的记忆——多年前,有人和他说过同样的话,站在青峰之上、星空之下,同样的凌厉骄傲,无羁无绊。那时的他还很小,看着说话的人,隐隐羡慕。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曾经说这句话的人已经远去,现在说这句话的人……一个月,她并没有让他看到奇迹。

埙离开唇瓣,辽阔苍凉的音符戛然而止。那一天枯叶似是失去了指引,宛若魂无所依,凌乱着茫然着慢慢飘零,他就在萧萧黄叶中转身,飞扬的衣袂不惊轻尘。然后,他对上了捧着茶盘站在垂花门旁,不知痴痴地望了他多久的侍女。

奉茶的侍女没想到那个长衣如雪俊美如斯的男子会突然转过身来,态生两靥羞花,一颗心因无措而慌乱,手中茶盘一抖,紫砂壶坠了下来,落地的瞬间,却被一只手接住——谪仙似的男子,已来到她身旁。

“小心。”他含笑望着她,深邃的眸子璀璨清寒如星空,让她刹那间便失了魂——也许,穷其一生,她再也不会忘记这个美丽如梦的瞬间。

他的目光却从娇羞的容颜移到茶盘之上——那里,紫砂壶在晃动中溅了几滴水,竟排成一卦。

兑上,坎下。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凉薄讥诮的笑浮现唇边——困卦已出,天命已定,宁净雪,你的坚持又能改变什么?

他,是真的该走了。

把紫砂壶放在侍女手中的茶盘上,转身,不曾发现那奉茶女子因喜悦在轻轻颤抖,茶盘上的水滴便移动了位置——

卦象立变!

“沈先生,沈先生,小郡主回来了,小郡主带着彼岸花回来了——”惊喜却仓惶的声音穿透几重门,遥遥而至。

行走间的脚步便一顿,惊诧浮上眉间。

沈星河霍然转身,身形一闪掠至仍呆立在垂花门旁的侍女旁——托盘上,那几滴水因着冬风早已无影无踪,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沈星河,救人!”

比报信者更快而至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形,旋风一样冲进来,劈头盖脸地大喊,惊得奉茶少女一个瑟缩,手中茶盘一抖,紫砂壶再次落了下来——这次终于摔在地上,裂了,碎了,水,四处飞溅。

沈星河忘了出手。

他看着蓦然闯入神情紧张的男子,看着他怀中形容枯槁不省人事的少女——少女裸露在外的手臂苍白枯涩,其上怒放着一朵彼岸花,花径与血脉相连,艳丽得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诡异而瘆人。

宁净雪,真的带回了彼岸花,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

“沈星河!”又是炸雷似的一声大吼,响在他耳边。

天衣神相眉头微蹙,掩饰因震惊而紊乱的情绪,努力寻找曾经的淡定若水:“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房间,封天涯抱着宁净雪紧随其后。

进屋,不待沈星河说话,封天涯径自把宁净雪放在床上,拂去她额前的乱发,露出灰败隐隐现着死气的额头,再顺手把她两只手交叠在胸前。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因慌乱紧张而有些发抖,害怕慢一步,宁净雪就会变成魂断崖上那些祭花的尸体,却不曾发觉天衣神相清寒的眸子中现出异样的光,似乎比方才见到彼岸花还要惊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似平静的面孔下暗潮涌动。

他回头,看本该救人的人站在身后,紧张便化作了恼火,“你还傻站着干吗,难道还要三催四请?”

沈星河不恼,反唇相讥:“阁下不嫌自己碍事,怎么反倒怪罪起我来?”

封天涯这才发觉自己占据了医者的位置,讪讪地起身,嘴里却不认错:“我是给你时间准备准备,谁知道你在后面傻站着。”

“那就多谢了。”

沈星河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清寒若星空的眸子飘过浮云掠影——无礼矫三分的人,很久以前,他见到过一个。

低头看宁净雪,不过是片刻时间,她脸上的死气越发浓烈,手臂上的彼岸花也红得狰狞,仿佛花瓣有血要喷薄而出。妖邪的花茎在皮肤之下触目惊心地凸起,纵横交错,像畸形爆起的青筋——更像毒蛇,吸着女孩儿身体里的每一滴血,一直向心脏方向蔓延。

沈星河敛息凝神,眸子中璀璨之光大盛。他手向下一点,手指间瞬间出现三道银芒,似针非针,飞向女孩儿胸口三处大穴,转眼便隐没了。

门口传来惊呼声,是紧跑赶来的报信者,见到这近乎神异的一幕,敬畏得几乎顶礼膜拜——然而,砰然关闭的门阻挡了眼中的一切。

门内,封天涯抚着下巴小声嘀咕:“大惊小怪,吵死人了。”

转头看向床旁边的天衣神相,眸子中的璀璨之光渐渐聚上灵台,称得俊美如斯的容颜越发绝世出尘,如神祇遥不可及。在那近乎仙人的姿容中,他咬破食指,以指代笔,以血为墨在宁净雪额头画了一道血符。不消片刻,血符慢慢消失,仿佛渗进了女孩儿的骨血。又过了片刻,女孩儿脸上的黑气有淡去的迹象。

封天涯明显松了口气,找把椅子坐下来——凭沈星河现在的功力足以让任何邪物退避三舍。

俊美如斯的男子听到他拎凳子的声音,瞥了他一眼,复又转过头去,一只手抵在宁净雪交叠在胸口的双手上,另一只手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床上昏迷的女孩儿仿佛有了感应一般,低低地呻吟起来——纠结在手臂血脉中的茎仿佛碰到了可怕的东西,迅速向下退去,那开得狰狞的花便疯狂地摆动起来,几乎能听到“嘶嘶”的尖叫声,像一场垂死挣扎,诡异无比。

谪仙似的男子漠然望着,唇边一抹冷冽的笑容,“收!”他低喝,那一朵疯狂摇摆的花便脱离了宁净雪的手臂,瞬间失了倚仗,没了张牙舞爪的姿态,像一朵真正的、普通的红花一样,落在他掌心,再不现曾经的狰狞与邪气。

“好身手!”封天涯忍不住喝彩——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比他估计的快了许多呢。

他起身上前,看看床上仍然昏迷但枯槁之色尽去的女孩儿,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忍不住拍着沈星河,喜形于色,“天衣神相就是天衣神相,这般身手,恐怕就是夜修罗也要自叹弗如呢。”

沈星河此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慵懒从容,眼中的惊诧与激荡淡去无痕。他似有若无的笑,不睬封天涯的恭维,只把彼岸花放在鼻端轻轻嗅着。

封天涯不以为意,脸上写明了高姿态——男人太俊了就难免孤芳自赏,无需计较。

他转身去看宁净雪,冷不防沈星河在他身后开口:“封兄哪里人氏?”

正在帮女孩儿盖被子的背影停了一下,答:“江湖人。”

“家乡何处?”

“四海为家。”

“可到过云溟沧海?”

“……闻所未闻。”

身后的询问声停了,封天涯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天衣神相脸上的笑容,浅淡而略带嘲讽。

片刻,他听到那个清朗的声音低下去,似乎遥远起来:“封兄真应该去云溟沧海看看,那里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海水澄碧,天空湛蓝,那种最纯粹空灵的颜色,其他任何地方都无缘得见……尤其是海中心的姑射山缥缈峰,远望光芒四射,珍禽祥兽毕呈,其下有弱水之渊,其上日月同辉……可惜,如今缥缈峰上冰雪终年不化,已成了一座冰峰,再不见日月。”

封天涯没有立即说话,背影处看得出他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沈星河,嘻嘻笑道:“我猜星河兄去的地方一定不多,否则就不会说这小家子气的话。最美?哪儿敢这么大言不惭!这世界上美的地方多了,大漠孤烟塞北,杏花烟雨江南,各有千秋。哦,看样子星河兄喜欢海,俺老封就推荐你去看东海、南海,哦,洞庭湖也不错。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峰的,既然冰雪终年不化,不如就改名叫雪顶圣峰……嗯,好名字。”

彼岸花茎“啪”地断在手中,天衣神相眼中闪过雪亮的光,隐于眸子尽头,化成一抹压抑的暗潮,仿佛随时会汹涌而出。

他盯着满脸玩世不恭的男子,一字一顿道:“是不是改了名字,从前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

封天涯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又写满笑意,“新名字有新名字的好嘛。你看,以后人们提起云溟沧海就会说‘那个雪顶圣峰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那种最纯粹空灵的颜色,其他任何地方都无缘得见’——当然,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俺老封可以帮你重起……”

“那你就再给这个起个名字!”

沈星河眼中的暗潮终于喷薄而出,瞬间吞没了清寒的星空。与此同时,满天寒色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呼啸着罩向封天涯。

嬉笑的男子眼中闪过惊骇——来不及任何反应,漫天的寒色充斥了他的眼底,他只看到一片寒光闪动,随之而来就是让他灵魂出壳的剧痛,痛得分不清哪里受伤,只是模糊的地想,这大概就叫粉身碎骨了吧。

“你的灵力呢?”

沈星河在那一片寒光中扑上前,眼中暗潮褪去,却是比封天涯好不了多少的骇然。

委顿在墙角、满身血迹的男子仍然在笑——苦笑。

“星……星河兄……你不能……不能因为俺……老封比你会……咳咳……会起名字……就下此毒手吧……咳咳……”

一句话不知喘息了几次才说完,蜷着身体轻咳,血倾尽了般从口中涌出。

沈星河清寒的眸子便被血色浸染,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撕扯的感觉了——痛、不甘、愤怒、希望而绝望。他抓着面前支离破碎的男子,大喊:“你的灵力呢?灵犀一族的青崖少君,帝旒珠的守护者,天帝之子,你的通天灵力呢?”

封天涯在那嘶吼声中,任对方抓着他的衣领,喘息着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困顿得想睡,却努力睁开眼,看着面前优雅慵懒消失殆尽的男子——依然是英俊到过分,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真是没天理呀。他倦意浓浓地低喃:“沈星河……这次真被你害死了……俺老封……还没娶媳妇呢……”

眼帘慢慢合拢,呼吸也越来越弱,连脸上那不讨人喜欢的笑容都渐渐散了。沈星河怔怔地看着,脸上无可名状的情绪最终化作眼中的怒意——却并无恶意。

“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红色的果实,不大,晶莹剔透,正是当日封天涯给秦钺吃的那种洛神珠。

他把洛神珠塞进封天涯嘴里,一托下颌,将洛神珠送进封天涯腹中。全身是血的男子噎了一下,细弱游丝的最后一口气险些彻底断了。

沈星河只冷冷地看着,“灵力没了,武功还在,不用我教你怎么运功调息吧?”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扶封天涯坐起来,双手抵在他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地送入他体内,助他一臂之力。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封天涯终于缓过劲来,哼哼唧唧地呻吟:“星河兄,好本事。你干吗做算命先生呢,干脆改行吧,做个江湖神医鬼见愁,左手杀人,右手救人,岂不快哉?”

沈星河知他已无大碍,收回内力,气沉丹田,缓缓地开口:“我以为你死了。”

“有你沈大神医在我怎么可能死呢?”

“我是说,在见到你之前,我以为你死了。”

封天涯嬉笑的神色闪了一下,不似往常口齿伶俐的样子,竟没开口。

沈星河没听到接话,深吸了一口气,径自说下去:“当年,巫祭在圣殿外用幻世之瞳设了结界,等我和幽篁师傅破了幻象打开结界闯进去,圣殿里只剩了一摊血迹,巫祭、帝旒珠和你踪迹全无。那时,你已用血封将帝旒珠封在自己体内,我们猜测一定是巫祭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取到帝旒珠,又担心我和幽篁师傅闯进去,只好挟持着你离开。我们动用了所有力量寻找你和巫祭,可是都找不到。那时,我们还抱着希望,只要你醒过来,凭你的灵力,巫祭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到最后,我都不得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他忽然拉转一直背对他坐的男子,清寒的眸子因为写满了无可名状的情绪而隐隐波动。他盯着他,似乎要大吼,出口的声音却很低,一字一顿:“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不肯回去?

为什么明明是你,却不肯承认?

整整十六年,多少人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绝望——改了名字,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青崖少君!

封天涯迎着他的目光,清亮的眼中有一层流萤浅光——而那浅光尽处是什么,看不到。他慢慢拉开肩上的手,棱角分明的俊脸忽然就笑了,“星河兄在讲故事吗?似乎有点意思。”

那样的笑容近乎没心没肺,沈星河看着,复杂的情绪层层涌起却又被层层压抑,他最终冷笑,“不承认是吗?那是什么?”

他一指床上的女子,“你怎么会知道血封之术?”

“血封之术?”

“你拂开宁净雪的头发,露出她的额头,是为了我破血画符;将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口,是为了让我植入她体内的所有灵力都回归心脉——这都是施术的准备,完全是你在焦急时的本能反应,只因你太熟悉血封之术了。”

“我?”封天涯看看床上仍然昏迷着的女子,又看看面前逼视他的男子,一脸的冤枉,“我是心疼我妹子,我摸摸她头发,摸摸她手都不行了?这能说明什么,沈先生还真是奇怪……”

“包括把伤者的手像祭祀似的交叠摆在胸口?”

“我们这边儿照顾病人都这个动作,沈先生不信,就去打听打听。”

沈星河气得想笑——知道封天涯吃准了他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举动。

“好,就算你说得过去,血封之术神异无比,世人见之无不称奇,为何你如此平静?”平静得让人生疑,除非他见怪不怪。

封天涯嗤之以鼻,“俺老封见多识广,你这算什么,俺还见过神医能让死人复活呢……敢情我没像门口那人似的对你顶礼膜拜,让你天衣神相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他疑惑的目光落在沈星河身上更似挑衅,英俊邪异的男子深吸一口气——算了,无理矫三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见。

好,既然什么都不肯承认,那他就看看他能无动于衷到什么程度!

他脸色一转,起身,到椅子上坐下,一扬眉,悠悠然道:“封兄,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封天涯大概没想到他剧烈起伏的气息居然转眼就平静了,脸色转变之快简直与自己不相伯仲,迟了半拍,大喊:“慢着!”

讥诮的笑浮上唇边——不敢听是吗?终究是假装忘记的事不敢触及。

天衣神相胜利的笑容还来不及绽放,就见满身血迹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边走边忙不迭地回头,“慢着讲,我要壶茶水先。”

在沈星河诧异的目光中,他真的就拉开门叫人上茶,甚至还要了果盘、点心——当他说书先生!

好吧,但愿你听故事的时候真的可以做到轻松随意。

在封天涯噼噼啪啪的嗑瓜子声中,沈星河开口了:“在离中洲大陆很远的地方,有一片辽阔的海域,叫做云溟沧海。云溟沧海里居住着灵犀一族。这是一个神秘的部族,世人无从窥探,却有种种关于它的传说。有人说,这是像鱼一样在海里生活的异族,流出来的眼泪化为珍珠,织的绫绡能防水,唱歌像天籁,听到他们的歌声可以一生平安。

“事实上,只有灵犀族的人自己知道,他们介于人神之间,直接谛听神的旨意,拥有让世人顶礼膜拜的力量,存在的使命就是守护帝旒珠——那是凡尘与神界沟通的宝物。”

他平静地讲述,不曾忽略封天涯眼中淡淡的讥诮。

“灵犀族世代的首领都是天帝之子,与生俱来拥有至高无上的灵力,能够驱动帝旒珠,与神界沟通,所以,只要他愿意,他拥有的是创造世界与毁灭世界的力量。而作为代价,他要将灵魂封印进帝旒珠,时刻倾听天帝的旨意,终生再不得踏出圣殿,而旨意的传达与执行就交由族中的大司命完成。灵犀族就这样平静地生活在云溟沧海。

“直到九世之后,族中的首领渊修君上在谛听天帝旨意时,帝旒珠的光芒突然晦暗,再得不到天帝的指示。他知道灾难将降临灵犀一族,必须尽快驱动帝旒珠,重新与神界沟通,挽救圣族。然而,那时的渊修君上重病缠身,虚弱到极点,已经没有这个力量。无计可施之下,他想到禅位给继承者——年方十岁的青崖少君。

“然而渊修君上的这个想法遭到了巫祭大司命与族中长老的一致反对,原因无他,只因为在青崖少君身上,看不到一点灵犀族首领的影子。

“那时的青崖少君,除了偶尔显露出来的通天灵力,实在只是个顽劣的孩童。历任君上在继位之前只要在姑射山缥缈峰自行参悟,就能领会天意,自如地运用至高无上的灵力,然而青崖少君却不行。他连半个时辰都坐不住,那种与生俱来的灵力在他身上更像是一种错误,除了毁坏东西和伤到他自己,再没有什么其他用途。

“所以,在青崖少君六岁上缥缈峰的时候,渊修君上担心他无法参悟,便请了族中术法最高深的幽篁长老陪同,以便时刻指引顽劣的青崖少君。幽篁长老虽然称长老,却长得一点都不老,反而是个相当年轻英俊的人,幽默风趣,不像其他老气横秋的长老,青崖少君很喜欢他。他也喜欢青崖少君,喜欢他身上不饰雕琢的灵气。他知道山中岁月清淡无聊,对爱玩爱闹的青崖少君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所以带了一个弟子,也是年方六岁的小男孩儿。

“三个人就这样上了姑射山缥缈峰,整整四年。外人眼中的清修苦练,其实是三个人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岁月。”

说到这里,沈星河停了下来,看着在旁边不嗑瓜子改喝茶水的封天涯——或许他该改口,是两个人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岁月,面前的男子,纵使不是真的忘记,恐怕也不像他和幽篁师傅一样刻骨铭心吧。

封天涯埋首在茶杯上,始终不曾抬起,似乎他很渴,而杯中的茶水也似乎永远喝不竭。

沈星河转过头去,眼神落在遥远未知的地方,继续道:“在姑射山上,幽篁师傅并不曾刻板地说教,也没逼着青崖少君枯坐悟道,反而陪他玩耍,捉蝈蝈,编鸟笼,数星星,放烟火,与草木为邻,与野兽为伴,去感受这天地间最纯净本真的灵气,渐渐地与他与生俱来的灵力相融。而那个同上山来的弟子,没过多久就与青崖少君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两个孩子同进同出,同修炼,同玩耍,彼此亲近信赖,把对幽篁师傅都不肯讲的话讲给对方听。在云溟沧海,只有术法高深的长老才有自己的守护星,守护星不仅能够助其修炼,还能够助其驱动幻世之瞳,探查天意,从而成为仅次于君上的与神界沟通的人。青崖少君知道,那名弟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像幽篁师傅一样术法高深的人,拥有自己的守护星,所以有一天,在缥缈峰上,他指着夜空中的银河对那名弟子说:你一定会成为云溟沧海法力最高强人,这银河里的所有星星都是你的守护星,从今以后,你就叫星河吧。”

星河,天衣神相,沈星河。

“星河问青崖少君,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青崖少君说……自由。”

你想要的自由,现在得到了吧。

璀璨清寒的眸子瞟了身旁的男子一眼——他在吃点心,却不小心被噎了一下,捶着胸口。他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他接过,仰头而尽,却自始至终不曾看他一眼。

沈星河于是浅淡的笑,给自己也倒满茶水,“不要像泥菩萨似的被人摆进圣殿,也不要去守护帝旒珠,这就是青崖少君最大的心愿。

“他说他不想去驱动帝旒珠听什么天帝的旨意,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他说‘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一刻,星河开始知道,青崖少君不是不会用他与生俱来至高无上的灵力,而是……不屑用。

“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过去,两个小男孩除了修炼、谈谈遥远的未来与理想,最常做的还是调皮捣蛋。在幽篁师傅睁一眼闭一眼的纵容下,他们经常从缥缈峰的弱水之渊跳下去,泅过云溟沧海到有中洲船只经过的地方,做出种种幻象捉弄那些中洲旅人,海兽啦,美人鱼啦,海市蜃楼啦,看那些旅人或惊惶失措、或如痴如醉,两个孩子便躲在水中偷笑。现在中洲许多关于海中神秘部族的传说,其实都来源于那两个孩子的恶作剧。

“不过有一次,他们也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不知道在海中漂了几天的小男孩,和他们差不多大。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趴在一块木板上在海中沉浮,虚弱得像一条濒死的小鱼。他们不能带他回云溟沧海,便把他带到海中一个孤岛上,经常偷偷跑去看他,给他带缥缈峰上起死回生的仙丹灵药,那个小男孩儿没过多久就好起来了。

“他告诉两个孩子他是中洲大陆的王子,也是未来中洲大陆的皇帝陛下,名叫高朔。与父皇在海上巡视时遇到风暴,他们的船翻了,船上的人被风浪打散,他抱着一块木板浮浮沉沉的,也不知漂到了哪里,直到遇到他们。两个孩子把他送到有中洲船只经过的海域,让他得以登船回家。而作为回报,他把随身携带的一块九龙玉璧送给青崖少君,还讲了许多中洲有趣的事情。青崖少君听得无限神往,送走高朔后回到了姑射山缥缈峰,还时常拿出九龙玉璧把玩,想象着那个遥远的世界。

“那之后,他们再遇到中洲船只,青崖少君便不再做出种种幻象捉弄那些旅人,反而拉着星河偷偷溜上船躲起来,听船上的旅人谈天说地,谈论中洲的风土人情。那时候是青崖少君最安静的时候,他可以一动不动听上三四个时辰……

“快乐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忽然有一天,幽篁师傅把两个孩子叫到面前,跟他们说下山的时间到了。他夜观星相,知道灵犀族遇到了劫难,无论青崖少君多么不情愿,他都必须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三个人就这样回到了族中,而族中长老惊奇地发现,四年未见,青崖少君顽劣依旧,却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敏锐的判断力与果断的决断力。他治理的才能与快刀斩乱麻的铁腕让先前反对他的长老纷纷转来支持他。

“但是,那时,青崖少君能够运用的灵力还不足以驱动帝旒珠,幽篁师傅便借助守护星的力量打开幻世之瞳,察觉即将到来的灾难来自于灵犀族内部。幽篁师傅和青崖少君都怀疑是有人想趁着渊修君上重病,无人能用帝旒珠之际,抢夺这个与神界沟通的至宝,于是定下引蛇出洞之计。野心勃勃之人终于上钩,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然是大司命巫祭。

“巫祭没想到自己的老谋深算竟然会被一个孩子识破,恼羞成怒之下打开云溟沧海下的幽暗世界,驱动被镇封在其中的邪灵肆虐,云溟沧海的碧水都成了黑色。历经九世的灵犀一族遭遇了最惨烈的战争,无数族人被邪灵吞噬,鲜血涂满天空。

“灾难来临之时,年仅十岁的青崖少君表现得比所有人期望的更像个王者。他不曾有半点退缩畏惧,一直站在风口浪尖,用自己的灵力与智慧保护他的族人。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驱动帝旒珠,但是又不能让帝旒珠落在妄图掌控世界的巫祭手中。最终,他用了一个连幽篁师傅都没想到的办法——运用血封之术将帝旒珠封在自己体内,让天帝之子做帝旒珠的椟。

“巫祭想得到帝旒珠,就必须杀了天帝之子;而若杀了天帝之子,帝旒珠瞬间失去所有的神力——这是个死结,让巫祭处心积虑的设计转眼成空。

“这是个完美的办法,幽篁师傅却不同意,因为没有人知道把帝旒珠封进体内会出现什么结果。然而,什么结果也阻挡不了青崖少君。他最终躲进圣殿之内,用血封之术实现了目的——代价就是一直昏睡下去。

“巫祭想不到自己十几年的筹谋被一个孩子十几天就破坏殆尽。他不甘心,调动最后的邪灵力量闯进圣殿,并在圣殿外用幻世之瞳设下结界……那之后,在圣殿里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也许,只有在圣殿中的青崖少君知道吧——沈星河看着封天涯,后者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让他眼中的探寻化为叹息。

“等幽篁师傅带着众位长老和星河冲破幻象,打开结界,圣殿里只剩下一摊血迹,封印了帝旒珠的青崖少君和巫祭都无影无踪。他们只能猜测巫祭得不到帝旒珠,又不甘心放弃,便带走了青崖少君,妄想找到办法取出帝旒珠。

“这只是个猜测,没有结果。在那之后,灵犀一族的诸位长老用尽所有办法都找不到青崖少君或是巫祭。

“而云溟沧海因为其下的幽暗世界被打开,海水渐渐浑浊枯竭,日月隐去,姑射山缥缈峰也被冰雪覆盖——失去了帝旒珠,再没人有力量关闭幽暗之门。

“灵犀一族一直不肯放弃希望,他们始终坚信在危难中守护了他们的青崖少君会带着帝旒珠回来,幽暗之门终将关闭,云溟沧海会恢复曾经的澄碧祥和。

“可是,漫长的十六年,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绝望,足以让青丝变成白发。幽篁师傅没有时间等待了,当年在与巫祭交手中,他受了重伤,生命慢慢枯竭,曾经那么英俊的年轻人迅速苍老下去。最终,他以生命驱动守护星全部的力量,在幻世之瞳中看到四样幻象——如意琉璃镜、彼岸花、天心明月以及幻世之瞳的眼泪。

“除了幻瞳之泪,其他幻象指示的事物都在中洲,他告诉灵犀族继任的大司命星河去中洲寻找,寻齐三样再得到幻瞳之泪就能见到青崖少君。他让星河告诉青崖少君,在他心目中,青崖少君不是他的君上,而是他的孩子,是无论做什么他都会疼他宠他的孩子。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临死前再没能见青崖少君一眼……”

他看着封天涯——封天涯却似乎无动于衷,仍在吃点心,一块又一块往嘴里塞,塞得满满的,嚼也不嚼便往下咽,于是被呛到,剧烈地咳,一直咳出眼泪。

沈星河看着他的狼狈,良久,慢慢开口:“现在,你不承认,那么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不是青崖少君,你也不记得到死都念着他的孩子的幽篁师傅。”

封天涯在剧咳中似乎没有听清,只是胡乱地摆摆手,“没意思……咳咳……真没意思,比那……咳咳……天桥说书的差远了……”

沈星河真的愤怒了,眼中有火在熊熊燃烧。

他拍案而起,揪住封天涯,大吼:“幽暗世界就要吞没云溟沧海,灵犀一族将失去他们的家园,失去与天界的联系,真真正正成为被神放逐的人,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封天涯捂着耳朵的样子像讨饶,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让沈星河更想掐死他。

“听到了又怎样?我真的没有那么多房子收留流浪者。”

“你——”沈星河的头被自己的怒火烧得嗡嗡作响,“你有力量驱动帝旒珠,你能够关闭幽暗之门,你能够与天界沟通,谛听神的旨意,让一切回到从前!”

“我要是有那个力量,还能被你拎着脖子吼来吼去吗?”

沈星河一震,满腔怒火冻在脸上——是啊,他的灵力呢?难怪幽篁师傅感应不到他的存在,现在的青崖,分明就是个普通人!

手依然停留在他的脖领,却只是一个僵直的动作,力量都因为震惊疑惑无影无踪,这时候才想到比逼着他承认身份更重要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生俱来的灵力怎么会没了?帝旒珠是不是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封天涯终于得以拉开他的手,仍然咳着,“早说过不知道你说什么了,偏死脑筋,还问。”

他夸张地摇头叹息,见沈星河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起身,边咳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像喝醉酒,“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一根筋的家伙,才看不到这世界的好,得到的不珍惜,失去的不放弃,哎……”

一声悠悠长长的叹息飘进沈星河的耳朵,表演的成分居多,却也含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复杂得让天衣神相皱了皱眉。他并未阻拦,所有的震惊疑惑慢慢压回心底,眼神幽暗起来。

他盯着那个拉开房门的背影,“好吧,你不说,随你!幻世之瞳中显示的幻象我已经四中得二,待到寻齐之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那背影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径自走出去,慢慢地淡出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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