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个人开始回忆往事,是衰老的体现。
清仁宗嘉庆十八年(1813年)夏:大旱,麦秋绝收。九月大霜,荞麦枯死,集市上以人肉诈称牛马肉出手。——清道光《禹州市志》(卷二)
春节刚过,村子里来了一对逃荒的母子。
女的30出头,凤眼峨眉,身材高挑。面庞虽然白净,却也难掩微黄之色。挽一个发髻,额头稀疏落下几绺青丝,着对门褂子,下束盖脚裤子,碎花罩裙虽然略有褪色,却还整洁。旁边站一小孩儿,十岁左右,内着皂青色夹袄,外罩一件暗红色马褂,脸色圆润,目若朗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说是找村里的何老大。何老大,真名何水,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也不是本地人。多年前来到这里,就住在村北头一处破落的院子里,和人少有来往,日间里来去无踪,据说做得一手好烧鸡。——这年月很难看到他展现手艺,吃糠咽菜已是常事,烧鸡?想多了胃里难受。
小吕镇远离禹州县城,自康熙年就归礼临里管。禹州,共十里百甲,属于河南省九州之一(河南素有九州八府一百短三县的称谓),虽属“州”级,却“州不管县”。小吕镇属于襄(县)、郏、(县)、禹(州)三县的“三不管”地界儿,往南是襄县的闫寨,往西是禹州的大鸿寨,往西南是郏县的冢头村。这里自古民风彪悍,土匪猖獗。村里来一人走一人,实属常事,无人问津。
女人立在村头打听何老大,小孩儿定定地,左手扯着母亲的襟褂,右脚踢着脚边小石块儿。早有东头雷家三儿子雷朋跑去告知,不一会儿,何老大到了。何老大四十出头,虎背狼腰,玄色对襟棉袄裹扎严实,脚着一双千层布底棉鞋。发辫缠在脖间,脸色古铜,眉宇间不怒自威,说话底气充沛。
看到母子二人,何老大眼神一凛。很快,忙不迭地说:“没有想到是表妹啊。咋来的?”不等女人接话,何老大又说:“哟,元鹏这么大了。来来来,快上家吧。”
女的也不接话,弯腰提起一个卷成长筒状的席子。席子尽头挂一个布囊。那席子虽是高粱秸秆编织而成,却有八尺之长,不像平常铺在床上的那种。里面是何东西,不得而知,只是何水毕恭毕敬,不敢多看一眼。
女的在前,元鹏紧随其后,何老大弯腰侧向相陪,向村头的院子走去。春寒依然料峭,村里无人注意,背后看,那女人虽着盖脚裤子,但赫然是一双大脚,步态虽婀娜却矫健,全然没有普通女人迈动三寸金莲时的颤巍与摇摆。
何老大家的院子共有两座房子。主房三间,半砖结构,房顶由麦秸压实而成,坐北朝南;东厢房两间,墙体由土坯夯打而成,坐东朝西。周围是一圈高不过四尺的院墙,大门是由四根稍微粗壮的木头,铆成的一个方形框架。框架内交叉几根树枝,空隙处辅以更细小的树枝。简单,简陋。
何老大原本没有什么正经营生,东奔西走,也不常在家住。女人来后,何老大让出主房,自己搬到东厢房。
春去暑来,天气渐热,那女人和小孩儿并不肯迈出院子半步。三家主房,东厢为上,住着女人,张元鹏就住在西厢。中间说是客厅,可地面坑洼,以白灰泥土铺就。紧靠北墙是一由两个笄凳支起来的长条木板,上面放了两个灰色土罐。
出门右侧,紧靠门口处,是一个灶台。灶台高约一尺半,圆形,上面敞口,旁边留下半尺见宽的开口,——自然是往里添柴用。灶台主体由掺了麦秸的泥巴,反复揉搓、拍打而成。灶台的左侧下面留有一个两寸的圆孔,旁边是一风箱,二者相连。拉动风箱,送风进灶,灶台上面放一铁锅,就开始一天三顿的营生了。
何老大并不肯与母子二人一起吃饭,也从不进主房。只是早早起来,挥帚打扫院子。完了,径直走出,掩上大门,很晚才回来。
如此日子,翻来覆去。临近冬天,寒意已然袭来。
一天,何老大借用东头雷家的推车,从附近集市驮来一套石磨、石臼,外加一套粗细两套过滤的滤担,放在院子里石锁的旁边。他站在主房东厢的窗外,和女子低声说了一些什么,就搭起磨豆的架子。
哗啦啦,旁边引来不少看热闹的孩子。东头雷家的三儿子雷朋,西头刘三家的小儿子刘北,南头王家的小儿子王四喜。当然,坐在门口的张元鹏,也是其中一分子。穷乡僻壤,难得谁家有点动静。
何老大开始了经营豆腐皮的生意。
禹民一向以农业为主,种植五谷,一岁不收,其民不厌糟糠。富者山珍海味,贫者糠菜户口。制作豆腐皮,非普通农户可为。
女人走出东厢,站在院子里,先是看何老大磨豆,然后就上前帮手。何老大腾出手来,将磨出的豆浆和渣搓到滤担里,舀上一瓢清水倒入,左右晃动,以使豆浆滤出。
那女人话不多,略带外地口音,但态度和善,动作麻利,时不时将熟豆碎屑递与墙外围观的孩子们。孩子们饥肠辘辘。看见豆皮,就上来抢夺。
即便家有几亩薄地的雷家,因为上年大旱,家里也难以为继。做老陈醋生意的刘家,已经揭不开锅了。靠纺棉织布的王家,准备往山西搬,他祖上在乾隆年间从山西洪洞搬来。
大家一天三顿,都以糟糠伴以少量粗粮面粉,团成窝窝头,蒸熟充饥。——当然,这是条件好的。如果差点,没有糟糠,就只有把麦秸杆磨碎了伴以粗粮蒸成团子。这东西吃多了,虚火上升,胃冒酸水,大便干结,尤其,极易患眼疾,眼珠泛黄,眼角眼屎胶着样,非常痛苦。
看见小孩儿抢夺递过去的豆屑,不知咋的,女人就突然红了眼圈儿,纤细的手指竟然抖动了一下。
元鹏坐在门口,手捧一书,规规矩矩,并不肯迈出院子半步。
做豆皮耗时较长,下午开始,将已经蒸熟泡得发胖的豆子用碗舀起,放到磨眼儿,磨碎,如此三次,成为一浆。一浆经滤担过滤,放凉,成为二浆。二浆置于粗棉布上面,上覆秸秆锅拍,约两个时辰,豆皮做成。此时已近天亮。
豆皮做好了,何老大便挑上担子,走村串户,边走边吆喝“豆皮豆干老豆腐,还有刘家的老陈醋”,陈醋是村子西头刘三家的。通常,何老大担子前头放豆皮豆干,后头放上一坛陈醋。
多年以后,张元鹏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何老大出门时,总要把石锁放在担子里。如果只卖醋,需要平衡担子用,但为啥只卖豆皮豆干时,也要把石锁放进去呢?
这是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十一月的事。少有人知道嘉庆十八年九月发生在滑县的“天理教”起事。
两年后的三月。
三月春分似剪刀,风刮过,狠劲儿往衣服缝里钻。村外的旷野里,还是白雪皑皑,何老大又开始挑担外出了。出村子往西走十里,是关庄。过了关庄,就是大吕街。大吕街是秦国丞相吕不韦的故地。而关庄是出了名的“土匪窝”。但何老大满不在乎,径直前行。
一条不宽的村道,曲曲折折,蜿蜒着由东向西延伸。关庄就坐落在一个北高南低而又庞大的丘陵上。
近关庄二里地,有一个土沟,不宽,多说十丈,但从上往下看,倒也有丈余。沟是从坡岭上流下的雨水冲积而成,说是坡岭,其实就是太行山西麓嵩山的余脉。坡岭和附近的三峰山连为一体,极目远眺,隐隐约约是黛青色的嵩山,积雪渐融,白色不再。沟的两侧,是裸露的石层。
“好冷!”何老大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打个喷嚏。天不算早,但没人外出,空旷的田野,给人无边无垠的感觉。往沟里走,何老大莫名地感觉到一丝不安。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早已让他洞若观火。凭直觉,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站住!”一声吼叫,从路沟的拐弯处传出。
何老大循声望去,急匆匆,从路尽头走出一个人来。后面,悉悉索索,跟出三个人来。
为首者,五短身材,精悍强壮,上身着一件玄色棉袄,左敛右祍,腰间扎一根灰布做就的腰巾。丝绦紧束,步履沉稳。往上看,面目黝黑,额头前突,狮鼻鹰眼,嘴唇外翻。每翕动一次,鼻孔都极力抽缩,从里面发出一种怪异、略带“滋滋”的声音。他右手拎着一把砍柴用的斧头,斧刃显然磨过,闪着冷光。
后面三人,虎行蛇步,目露凶光。手中攥着采石用的钢钎、石锤、撬棒。
“不好,遇到恶人了。”何老大下意识地收住脚步,稳住心神,暗中运力,力透扁担,同时余光瞟向担子里的石锁。
“各位老大,这是咋了?有话好好说,俺穷人一个,做个小生意不容易。”
“去你娘那个蛋吧。”四人中不知谁低声放出一句。声音不高,却也中气充沛,直冲丹田。
“我就一些豆皮、豆干,一坛老醋,各位老大拿去就是。”何老大边说便往后退。
“今儿个不但要东西,还想要了你这条命。”为首者低沉着嗓子,蹦出一句。同时疾步向前,挥斧直剁何老大面门。
何老大闪身让过,同时侧转狼腰,轻舒猿臂,勾手将担子后筐中的石锁拎起,招架挥舞过来的第二次劈剁。
“我日,练家子!”不知谁嘀咕一声,同时一根钢钎从背后狠狠插过来。何老大侧身躲过,举起石锁直迎钢钎。钎石相碰,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同时溅出些许火花。持钎者一个趔趄,蹲坐在地。钢钎掉地,竟然引起旁边持锤者的嬉笑。笑声未落,一根撬棒夹带着风声又迎面砸来。
何老大边招架便往后闪退,同时嘴里不停嚷嚷:“各位,各位,咱真是远无怨近无仇,你们这又是图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