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大年下这套礼仪都形成了自己固定的套路。问候语是固定的,回答也是固定的,甚至连姿势也必须准确无误,否则会被人笑话。
两人见面,其中先发现对方的人,要先把腰弯下来,两手作揖,抱成拳状,同时嘴里说道:“爷儿们,新年大喜呀!”
那后看见的,也得赶紧把腰弯了,做出同样的动作,嘴里的答语只能是“同喜,同喜!”然后,两人擦肩而过,继续进行下一个动作模版复制。
那么,问题出现了。如果,是辈分高的人先看见了辈分低的咋弄?你总不能让长辈弯了腰抱了拳等你发现吧?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这只是如果,如果你问对方好后,对方并不答礼咋办?
不用担心,古人已经替我们想好了解决方案。
第一种情况,拜年这事,都是很讲究的,就像猎人与猎物一样,猎人要盯紧了对方,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这厮是不是本家?这厮辈分比我高吗?这厮是否也发现了我?
对应的解决方案:是本家,那么进入第二个判断,辈分比我高吗?
如果继续是,那对不起,做好弯腰准备,紧接着配合第三个判断,对方是否已经发现自己?
如果是,继续弯腰抱拳,如果否,那么可以趋前几步,一边喊好,一边打拱,尽快让对方也发现自己。
如果在第一环节发现对方不是本家,那么也要判断辈分,这个,大概每个人都不会搞错。农村人讲究礼数,而且在很小的时候大人都会告诉自己,和谁谁家是啥称呼,千万别喊错了。
如,禹州一带,称呼本家叔叔叫“大”,称呼外姓才叫“叔”。
第二种情况,如果对方问候,你不搭理,或者说不答礼,情况会如何?这个答案就简单。
对方估计先会一愣,接着就会判断:“这鸟人已经疯掉了?”如果答案确凿,他就会立马收起动作,像看猩猩一样,看上你几眼,然后快速离开。
如果发现你正常,而又不是象后人搞的什么行为艺术,或者心理测试,那么最有可能的动作,是扑上去,与你厮打,或者满地找板砖拍你。
村里人在街上相互问候。在秀才王天一大家门口也站立着一个人,他在等王天一出来,给他拜年。
那年轻人站的笔直,身材高挑,面如润玉,目若朗星,衣服虽不华丽却很有品味,就一直站在王天一家门口。
良久,王天一开门,见了此人吃了一惊。进入冬天,天就开始下雪,路面积雪虽有融化,但泥泞不堪,那年轻人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鼻子冻得通红。
王天一心里诧异,那年轻人已经开口:“王先生,在下晚生张元鹏,给老师拜年,祝先生新年大吉!”说罢,腰深深弯下,同时双手抱拳。
这动作做得完美,话语也很到位,王天一心中已有几分喜悦。但听得是北头何水家孩子,心中又面露难色。
那元鹏何等聪明,立即看出天一难处,遂说道:“老师,我舅舅回去也给我说了,说王老师不仅博学多才,更是心中充满仁爱之心。跟您学习,必定会学有所成。”
王天一虽然是李文昭老师,那李文昭也算聪明,但和张元鹏相比,还稍有逊色。
王天一破例把元鹏让进屋里,元鹏看见没有腿的小妹妹坐在床上,眼中充满忧伤,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没有腿的地方,眼神都是同情和恻隐。
这一切没有逃脱王天一的眼睛。“这孩子是仁爱之人啊,将来必有后福。想那李文昭也是聪颖之人,但缺的是这种仁爱,这种仁爱,学不来,那是一种发乎内心深处的本能宣泄和普照。
文昭身上更多的是任性和执着,虽然本性并不坏。”
王天一一边示意元鹏坐下,一边说:“可惜我只能推荐一个,真是太不巧了,李公望老爷家的四公子跟着我呢……”
“老师,这个我知道。我们去县考,要的是一名秀才保举。没有说秀才只能保举一人啊。如果一名秀才只能保举一人县考,那全县也不会有多少。而且秀才永远不会增加。”
元鹏思维敏捷,说话逻辑也很严谨,那王天一竟然没有词语来应对了。他想了一下说:“那我就再多保举你一个吧。”元鹏起立执弟子礼,弯腰打拱,说:“如果对您没有限制,还希望老师多保举几人。”
元鹏的举动让王天一莫名地就有了感动:“这孩子不简单,志不在当下。将来必成大器。”遂说:“元鹏可以走了,我家境清寒,就不挽留你在此吃饭了。”
元鹏躬身退出,临走,又走到小姑娘跟前,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背,说:“我下次再来看你。”
目送元鹏出门,天一心中感慨不已:“孺子可教也。孺子不可辜负也。”
这边元鹏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家路上,见了生人,都弯腰打拱,道一声“新年好。”对方也自然回礼。
看见一人迎面而来,正准备弯腰,那人却一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说:“急死我们了。”元鹏定睛一看,正是何水。
原来何水早起来街上转悠,拜年的对象并不多,何家就他一个,包括张氏元鹏,在小吕也是单门独户,所以就没有多少事可做,转了一会儿,何水觉得应该到地里看看。
那元鹏见他前脚走,就后脚跟了出来。原本以为张氏会阻拦一番,但张氏却鼓励他自己出去。“元鹏这孩子缺的是到外面走走看看。今年也有十三岁了,是该出去看看。”
元鹏出门一溜烟就不见了,这是何水和张氏想不到的。何水见元鹏从南边回来,就问他去了哪里,元鹏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并说:“王先生家太可怜了,那个小妹妹太可怜了。”回到家里,何水和张氏说起这事,都觉得元鹏年纪虽小,但能如此办事,颇有章法,心下大慰。
农民一年当中最难过的日子,算是过了年后的几个月,青黄不接,坐吃存粮,如果存粮没有,那就只有挨饿受冻,等死了。这个阶段也是考验每个家庭家底厚薄的岁月。
这几天王天赐心里很不爽,今年没有进剿马殿青,但内弟张松伟做的事也差点儿让他背过气去。
大年刚过,王天赐从开封府拜访上司回禹州的第二天,妻子张彩吞吞吐吐,略带忐忐忑忑地,将张松伟倒卖粮食的事给天赐说了。
王天赐当时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想起让妻子把松伟叫进来,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贩卖私粮,和贩卖茶盐一样,都是要杀头的。
难道你松伟不知道吗?你从哪里搞到的粮食。松伟开始不说,后来架不住了,才吐了实话。
王天赐听了,心中恶狠狠地说:“好你个陆有恒,自己贩卖私粮,还想让我背锅,真是岂有此理!”心中对陆有恒充满了厌恶,甚至仇视。
王天赐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虽然在官场混了多年,也曾竭力改造自己的性格,使自己不那么喜形于色,怒形于色。
但仍然会在一些事情方面,掩饰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尤其是在感到“受伤害”的时候,情绪会失控,或捶胸顿足,或骂骂咧咧。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去找陆有恒理论,或者向开封府告发陆有恒,但结果会是什么呢?
陆有恒被罢官进牢乃至处死,张松伟被处死,自己因此也会被革职,获益者是谁呢?好像没有。
皇上没有受益,百姓没有受益,受益的只有《大清律》?可那又是什么鬼?他心烦意乱,脸上也开始阴云密布了。
妻子张彩看王天赐情绪不好,把松伟悄悄拉到一边,耳语了一阵,那松伟反应倒是很快,出去不大一会儿,宋元功夫妇带着香珍来县衙拜访王天赐表姐夫了。
春节前张彩安排宋元功夫妇来过县衙一趟,有意让香珍引起王天赐的注意。
香珍小姑娘长得可人,也很乖巧,让年近半百的王天赐甚为喜爱,难得的把小姑娘站在自己跟前,仔细端详一阵儿,还笑眯眯地抓起一把花生塞到香珍手里。
王天赐无后,突见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女孩,心里着实喜悦,做父亲的情绪被诱发出来,也不奇怪。
晚上张彩再次提到领养一个小孩时,那王天赐就动了心,随口来了句“像今天来的那个小妞就好。”因此,近来两家关系热络,主要是宋元功夫妇带香珍来县衙玩。
松伟倒卖粮食的事也是宋元功告诉张彩的。
听说宋元功夫妇来了,王天赐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转身来到住屋南侧室,那是会客的地方。
王天赐已不像第一次见宋元功,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现在他已把宋氏夫妇当成亲戚了,所以不再见外,略一抱拳,坐下了。
看见香珍试着要坐在大椅子上,天赐上去帮扶了一下。脸上的肌肉难得松弛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