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秋童越想越后怕。她若不是反应敏捷地形熟悉，说不定已被封死在火海之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天火是让人类走出愚昧创造文明的，人类须臾也离不开那充满灵性的火焰。然而，着实令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火带来的恐怖，是这天子夜办公楼燃起的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迅速烧红了半个夜空，难闻的焦糊味把人呛得几乎窒息。
火是从她的办公室对面的会议室烧起来的。白天刚刚临时操进去的几十张席梦思床垫是准备用在干部病房的，因仓库整修，只好借用一下会议室，没想到竟成了凶猛的火种。热浪借助风力把会议室的门撞开，肆虐地穿过走廊，直逼人行通道和电梯口，然后顺势四处蔓延。她是在巨大的火龙尚未来得及大面积发威时，端起一盘冷水浇在身上，用湿毛巾堵着口鼻，拐弯抹角，沿着消防通道逃离火海的。
当天，她有一台手术。八九个小时下来，感到身心疲惫，直想躺下歇会儿。她回了办公室而没有回家，是因为丈夫和儿子比着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无法面对丈夫和儿子冷漠的目光，心灵深处难以招架，所以，选择了暂时回避。她回到办公室很快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迷离恍惚之中，她觉得眼前群魔乱舞，个个红眼睛绿眉毛，龇牙咧嘴，舌头一伸半尺长。她想躲想逃，可就是怎么也动弹不得，一群妖魔鬼怪又张牙舞爪地来掐她的咽喉，使她喘不过气来。乍一下子被吓醒了。满头满身冷汗，猛地感觉温度和气味都不对劲。稍稍镇静，立即意识到着火了！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她惊而不乱，才使得劫后余生。
消防队员总算将火灾遏制住了。当善良的人们庆幸欧阳秋童躲过了生死劫时，人为的灾难却一刻不离地缠绕着她。由于单芳芳向法院提起诉讼，多家媒体违反案件没有审理终结之前不许报道的规定，争先恐后刊登文章，沸沸扬扬。
院党委研究决定，由姜海峰书记出面找单芳芳谈话。
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姜海峰与单芳芳的谈话是在小接待室进行的。
姜海峰原以为找单芳芳谈谈，欧阳秋童侵犯她著作权的事就会有转机。其实不然。开始单芳芳还跟姜海峰目光接触，只是闪烁其词，支支吾吾。问得急了，她就会像背课文一样地说：“姜书记，请您也别再问我了，再问也改变不了事实真相。这篇《降低法乐氏四联症手术死亡率的几种途径》的科研论文是我写的，科研成果也非我莫属。欧阳秋童虽说是科研课题组长，但她徒有虚名，根本无暇顾及撰写论文的事，甚至连最基本的实验数据都不掌握，想撰写论文不是异想天开吗？事实证明，她的恶劣行为已经构成了侵犯我的著作权，使我的身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这段话每个标点中间的语速停顿，都像是事先设计的。
“所以，你起诉欧阳院长还不行，还要印发材料，到处散发，揭露欧阳秋童的侵权行为？”姜海峰问话时，眼睛盯着单芳芳，而她一直低着头不回答。姜海峰说：“据我的观察，在科研课题小组，你仅仅是个刚刚加入不久的新助手，欧阳秋童却早已是这方面的知名专家，其他成员也都比你在这方面更有造诣，而恰恰是你能写出科研论文并获得科研成果奖。当然，不排除你有天才成分。但要写出既有独到的理论观点，又有丰厚的实践经验，并且具备了独辟蹊径的手段，恐怕非几日之功吧？”他察言观色，发现单芳芳有些诚惶诚恐了，又说：“单医生，我可以断言，你所讲的欧阳秋童的侵权行为，一定有出入。因为我就可以佐证，欧阳秋童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列出的论文提纲，参阅哪些中外资料作为借鉴，包括分几大部分进行的论述。”
单芳芳猛地抬起那双惊恐的眼睛，却强装镇定地说：“你讲这些没有用。你们属于官官相护，不会有人相信。”姜海峰始终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又低下了头：“单医生，假若你能意识到我刚才所说话的分量，我希望这件所谓的著作权侵权纠纷就此刹车，不要再把势态扩大了。适可而止，对你，包括对欧阳秋童的伤害，都会轻一些。你们俩都该疗疗伤了吧？然后好好地调整一下心绪，投人到科研和医疗当中，真正发挥你们的作用吧。”单芳芳依然低头不语。他接着说：“搞窝里斗，伤感情，伤身体，也伤元气啊！我不管你和欧阳秋童的矛盾有多深，也不管她是不是像你讲的那样，侵犯了你的著作权，我都希望你们俩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谈谈，有问题解决问题，有矛盾解决矛盾，有误会也好消除误会。但我极不赞成你所采取的办法啊！这样，只能把矛盾给扩大化。”
单芳芳欲言又止。稍停了片刻，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说：“姜书记，你要对你所讲的话负责任。不要以为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身无一官半职，就能谁想欺负就欺负。欧阳秋童侵犯了我的著作权，你不为我主持公道，反倒口口声声替她鸣不平。你当的是谁的书记？是不是欧阳秋童一个人的书记啊？”她平时不会发火，偶尔地学着别人的样子火一回，觉得一下子手足无措，挥手擦汗时，那条王灵丫送给的价格昂贵的钻石手链闪闪发亮，手链上精致的装饰小铃铛，奏出细若游丝的响声，她下意识地把抬起的手腕落下了，看姜海峰的眼光，跳动出几丝慌乱。这条钻石手链是王灵丫硬给她戴上的。说她戴上能显示出高贵典雅的气质，能保平安保健康保吉祥。还说只要戴上了，就再也不能取下来。不然，会不吉利。她因为热恋着王灵骏，如痴如狂，爱屋及乌，对王灵丫自然也是言听计从。她正在做热恋中的幸福白痴，不在乎被人利用，却不知道已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姜海峰再约单芳芳，她干脆泡病假，避而不见。姜海峰就知道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了。各种媒体在做追踪系列报道，麻烦还会接踵而来。
果然不出所料，单芳芳的一篇《告全院职工书》再次掀起小小的波澜。这回，她把矛盾焦点再次对准欧阳秋童的同时，也对准了姜海峰。说姜海峰身为院党委书记，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不公正，偏袓一方，压制一方。说姜海峰以组织名义对她施加种种压力，并公然威胁道：“单芳芳，你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居然敢陷害院领导，你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下去了？也不想想你自己的后路，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你这是鸡蛋碰石头，自讨没趣，自寻绝路！”还说姜海峰跟欧阳秋童串通一气，跟有关部门打了招呼，有的是官员为欧阳秋童撑腰。并说：“一个小小的单芳芳，还敢提及什么著作权，不是自不量力吗？”
单芳芳在最后一段以一个弱者的姿态说：“我单芳芳身单力薄，一没有后台靠山可以依靠；二没有当官的父母为自己撑腰；三没有院领导肯为我主持公道，讨回我的著作权，恢复真相，并对政治扒手沽名钓誉的小人进行处理。所以，只有求助大家的支持。我想，你们不仅是支持了我单芳芳一个人，而是维护了知识分子的共同尊严，保护了我们共同的劳动成果。”又说法院不久将开庭，希望人们都去旁听，助她一臂之力。
姜海峰一脸阴云。他拿着单芳芳写的东西在欧阳秋童面前抖落了几下，说：“照这样闹下去，我这个院党委书记恐怕要引咎辞职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完没了。我感到很惭愧啊！”欧阳秋童若有所思地说：“我来这家医院工作的时间不算短了。过去，我从不关心是是非非的事，只管我的病人，我的课题，所以，也没觉得医院里有多少事情发生，人们相见一笑，各进各的科，各干各的活，很少见谁故意捣鼓谁的事。即便是有些磨擦，有此矛盾，过去了，也就算完了。不像现在，怎么就像捅了马蜂窝，躲都躲不及，非得把你螫得遍体鳞伤了，还依然不跟你拉倒。”她轻叹一声：“单芳芳才怪呢，我们俩平时算是接触最多的，她一直对我很尊敬，也对我很感激。我请她帮忙，让她帮我誊写一回文章，我就成了侵犯她的著作权？这不是不讲道理嘛。”
姜海峰把烟掐灭了。他似乎胸有成竹地说：“凭我的判断，前段时间的匿名信也好，《呼吁书》也罢，还有后来发生这一连串的问题的焦点都集中在你身上，我想，一定是某一个或某一两个对你的确有意见的人，利用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中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形成的某种倾向，制造舆论，蛊惑视听。这个人躲在暗处，操纵局势，而且在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引发事端，扩大影响，次次都像是精心策划、精心布局的，不能不说这个人的狡猾程度令人叹服。我们却在明处，被动受牵制。你不妨好好回忆一下，都有什么人跟你发生过矛盾。我知道，纠风治理本身，你得罪了人，‘老药剂’顾仁厚除外。我了解这个人，属于有勇无谋，惟利是图，他只能受制于人，而没有能力制人。”
欧阳秋童绞尽脑汁苦思冥索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我这个人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善于跟人拉拉扯扯，礼尚往来。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得一知己，但也没有跟谁过不去。除非因为我搞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特别是纠正医药购销中不正之风，捅破了谁的金仓银库，让人家怀恨在心。”她前思后想又说：“也不对。纠风治理在后，而那些匿名信却早早地捷足先登了。写匿名信的人，并不知道我当了副院长以后会搞纠风治理，而且就会一准捅破他的金仓银库。我赞成你的推断，肯定不是‘老药剂’顾仁厚，一定另有其人。”
“这么说……”姜海峰稍稍凝思说：“这个人说不定是对你当副院长本身就有成见，再加上你一上来搞大动作，使这个人的私利受到威胁。两方面综合，决定了这个人是要跟你过不去，势必暗中搞名堂，让你摸不着头脑，防不胜防。而这个人很会利用时机，把握人们心态，见机行事，见好就收，接着再换章法，再来一招，总让你处在被动中。可见这个人的用心之歹毒，手段之险恶。”他在办公室里踱了一圈，然后站在窗边，又说：“这个人既能呼风，又能唤雨，一定是在职工中有一定威望或者有一定权力的人。”他自己跟自己点着头，说：“对，就是这么个人物。我就不相信，只要我们留心观察，能发现不了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他突然兴奋起来，情绪有点激动地说：“依我看，纠风治理的步子不能再放慢了，要全面迅速排査，引狼出洞，直掏老巢！”
欧阳秋童面带难色，心情沉重地说：“可现在这种局面，厅党委梁书记要求我们不要激化矛盾，慢慢来的啊！我们硬是不听领导指示，擅自决定改变方案，恐怕不好吧。再说，单芳芳已经向法院起诉了，说不定随时都会传唤我的，精力和心力都会受影响。再讲事实胜于雄辩，可毕竟我是被告，不得不辩的。一方面，我要拟定答辩状，准备证人证言，准备背景资料；一方面，我还有一台台的手术等着上。这都需要时间，都需要花心血啊！”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真成了名人。大报小报连篇累牍，看看有多少人在关注我吧。当然，这不算什么。谁叫我是欧阳秋童呢？！”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
“唉！”姜海峰把烟点燃又掐灭了，说：“想开点，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啊。人就是这样，大凡想做些正经事，总会遇到磕礙绊绊的。”欧阳秋童一脸无奈的接话说：“我不已经磕得头破血流了嘛。你别忘了，那帮调査我是怎么收红包、吃回扣拿人家好处费的人，可天天都把眼睛擦得雪亮雪亮的，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阵势啊！”她接了个电话，是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小组的一名重要成员问：“是不是可以把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的几个大搞名堂的人，移交给有关部门处理？”她回答：“稍等等吧。”放下电话，她苦笑了一下，说：“你就让我喘口气，准备上法庭吧。”
欧阳秋童没想到，法院审理她和单芳芳的著作权之争一案时，会招来几十家新闻单位的记者蜂拥而至。记者们似乎都看好“全国首例”、“以强欺弱”、“不劳而获”、“沽名钓誉”这些词语为抢写新闻的亮点，因此，不会放过一个他们认为重要的微小细节。
那天，单芳芳聘请的律师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把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
欧阳秋童是自信的，她没有为自己请律师辩护。她的大派大度，清风傲骨，倒是给记者们一个意外。只见她抬起那双沉静的眼睛，清和平允地扫视了法庭一周之后，眼里慢慢地跳出几波链滴，只听她说：“本来都很忙，不应该占用大家宝贵时间的。既然惊动了在座的诸位，我也只能表示歉意了。”她感到心律加快了许多，手梢麻酥酥的，稍稍镇静，她说：“今天是我欧阳秋童平生以来的第一次面对法庭，心情不免有些复杂。本来应该请位律师的，之所以没请，自然有我的理由。首先，我没有必要请别人辩护，因为我到底做了什么，胸中有数。其次，既然是医学论文，必然牵涉到许多科研术语的专业性，律师不一定有我本人更清楚。所以……我不想在这里争辩谁是谁非，只想说，这篇获得科研成果的论文，从总体构思，到开篇布局，再到论点论据，无不浸透着我的心血。可以毫不夸张地讲，我可以将整篇文章一口气背诵下来的……”猛地，大地震的轰隆声震得头脑嗡嗡的，爸爸妈妈、哥哥弟弟的尸体就横在废墟中央……熊熊大火在眼前肆无忌惮地喷射着火焰……丈夫和儿子冷漠的眼神……她的眼睛潮湿了。但马上恢复了理智，说她感谢单芳芳帮她誊写了论文。
这时，审判长请欧阳秋童出示证据，欧阳秋童苦于拿不出来。她说：“我的原稿原件统统在单芳芳那里，是我亲手交给她的。”单芳芳却死不认账，像是背诵课文中的某个段落似的说：“欧阳秋童说的都是假的。她不仅伤害了我的心灵，还竟敢当庭编造谎言，蔑视法庭，欺骗法官，有辱法律的尊严。我作为受害者，强烈要求法院主持公道，还我的著作权！”她眼前一黑，伏在原告桌上不动了。现场一片嘘吁声。
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著作权一案的公开审理，一些小报记者的大肆渲染，添枝加叶，使原本不该让欧阳秋童经受的痛苦，却雪上加霜。报道中字里行间蒙上的那层神秘面纱，使读者坠人云雾之中，搞不清楚欧阳秋童到底有何能耐，竟然如此神通广大，仗势欺人，弄得法官都奈何不了她，把完全可以当庭宣布她败诉的案件，却半途而止。甚至还有的小报竟赫然写出大标题《试问法律公正何在？！》公然指责法院不公。此时的媒体，犹如一匹脱缰的马，拉着读者的关注焦点云里雾里地钻。今天带出欧阳秋童的生活作风问题，明天又拉上欧阳秋童的经济问题，’百孔千疮，日月无光。
这天夜里，欧阳秋童总感觉心脏不舒服。早晨六点多钟，她拉开抽屉取出抗心律失常的药，拿杯子倒水时，眼前直闪星星，定了定神，把药服下。忽然意识到该叫儿子起床了。于是她便扶着墙蜗行牛步般的来到儿子床前，轻轻地唤道：“贝尔，该起床了孩子。”贝尔翻了个身不动了。她说：“好儿子，你还要上学的。”贝尔拉起毯子蒙住头，依然无动于衷。她在贝尔屁股上轻拍了一下：“老不上学，你的功课再耽误下去，就不好办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