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竟轩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再次失去谢葳蕤,在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在天明寺里她逃走之后,这一次,浮金阁被三百斤炸药炸成了废墟。跟在他身后赶过来的亲卫把废墟清理出来,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肉。
她穿了他的衣服,骑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刀,赶赴了这一场死亡之约。
哪怕是在知道他只剩下三个月的命之后。
“我不许你死!”这是她留给他最后的话。
“我叫陆竟轩,天生你要记住我的名字……”这是她留给天生最后的话。
然后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亲兵迅速控制了现场,汇报一波接着一波:“已经查出来,是蛮族的东阳公主,她之所以得以潜入洛阳,潜入府中,是得到了金羽卫和前朝余孽的助力。”
“为什么还会有前朝余孽?”
“因为朱皇后……”
人被带到陆竟轩跟前的时候,就只剩了半张脸。下半张脸在多年的水牢里被侵蚀得百孔千疮,便是陆竟轩,也辨认了许久,方才认出来,这是他年少时候的梦中情人啊—— 现在她可怕得像个鬼。
陆竟轩没有问她怎么从水牢里逃出来,那想必是很不容易,大概就是在他为了谢葳蕤滞留天明寺的那段时间里。
她现在在他面前嘎嘎地笑,她说:“能看到谢葳蕤的下场,那真是太好了!”
“你就这么恨她?”
“我当然恨她!没有她,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吗!”朱令皖咝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最后留给你我的话?”
“她能留给我什么话,”朱令皖嗤笑,“她恨不得我去死!”
“是,她也许恨不得你去死,但是她并没有对你做什么,从头至尾,她从来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她知道让她失望的是我,她恨的也是我,她从来没有迁怒于你,她离开之前,说希望你我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朱令皖愣了一愣,然后疯狂得大笑起来: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她与他?她笑得全是眼泪,然后是血:不,她还是恨她,她恨那个谢家的女子,怎么能这么从容,这么坦荡,从开始到最后!
陆竟轩没有再看她,挥手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凌迟。”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或者六年前,他就该果断一点。那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
又一个人被带过来,陆竟轩看见他眉目里的悔恨。
“你想不到对不对?想不到去赴死的会是葳蕤对不对?”陆竟轩苦笑,他想要杀死的是他,却结果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段景行怨恨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去?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你这个懦夫!”
他啐了一口。
“是,我是个懦夫,”陆竟轩一点都不生气,他温和地说,“你算计我去死就算了,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儿子做人质?你难道不知道天生对她有多重要?如果没有天生,她根本不会有勇气离开我!”
段景行咬着牙不说话。
“就算这些年葳蕤为了躲我东奔西跑,连带着天生也没有在你身边多少天,但是天生也是你儿子,他也喊你一句爹爹——”
“谁是他爹爹!”段景行忍无可忍,吼了回去。
“你连这个都不承认吗?”
“我为什么要承认这个野种——连你陆竟轩都不认他,我为什么要认他!”段景行一句一句顶了回来。
陆竟轩呆住:“什么叫我认他?”
“原来你不知道——怪不得你不肯去救他,葳蕤,你真是瞎了眼睛!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拉住他、拉住他!”陆竟轩大叫起来,“你说的这个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不知道,我不认他!”
但是迟了,段景行一头撞在墙上,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陆竟轩呆呆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方才抓住亲兵小左问:“他说的这个话,小左,你、你听懂了吗?”
“恭喜王爷,”亲兵小左热泪盈眶,“王爷的蛊有救了——如果小人没猜错的话,天生那孩子、天生那孩子,该是王爷的骨血。”
陆竟轩再一次愣住了,其实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他没有办法从这个巨大的悲哀中挣扎出来:是,天生是他的孩子,天生是他和葳蕤的孩子,所以葳蕤才不顾一切,宁肯伤他也要逃离。
也所以,葳蕤最后还会交代,让天生记住他,记住他陆竟轩。
因为他才是他的父亲!
当初蛮族的大巫师听说他没有子嗣之后仰天狂笑,他说他的蛊,就算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了。
现在他有救了,但是葳蕤已经死了。
她保留了他唯一的骨血,让他有机会活下去,但是她自己死了!陆竟轩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死亡的深水里,他呼吸不过来。
他想念她,他画了几百张画,也最终没有换到她回来。
他原以为他们还会有时间,总会有时间的,只要他们活着,哪怕隔得远,再远,只要她还在这世上。
他没有想过是这样一个结局。
“陆叔叔,”天生爬上他的膝盖,天真地问,“我娘呢?我娘上哪里去了,为什么天生找不到她?”
“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太远了,”陆竟轩喉头哽住,“等天生长大了,能骑马了,叔……我就带天生去见她。”
“好——陆叔叔,你说话要算数啊。”
“我说话,一向都是算术的——”陆竟轩轻轻抚摸孩子柔软的头皮,“不过以后,天生不能再喊我陆叔叔了。”
“那喊你什么?”
“喊我爹爹。”陆竟轩说完最后一个字,到底没能忍住,一滴泪,落在了天生的头顶。他记得很多年前,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女子,她怨恨地说他说:你会后悔的,陆竟轩!
他现在后悔了,他早就后悔了,她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