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见亦不在意那盏中汤汁是什么,渐渐饮下一二,听到后来,忍不住呛了两口,大惊失色:“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意思,难道是说,你要帮我”
“本宫什么也没说。”青樱伸出两指放在唇间,“容贵人,你的勇气可嘉,但你现在做的事情只会让你和整个寒部万劫不复。那么,九泉之下,你如何去面对你的寒部子民?又如何面对希望你一生平安的寒歧?”
寒香见的泪晶莹剔透,洇入盘螭朝阳葵纹枕。那攒金线秋阳葵花的图案明艳如生,益发显出她不堪的绝望,“寒歧……所有人都说他是坏人,说他害了整个部族,可我知道不是的。他有野心,可他把自己全部的好都给了我……可是……”
“可是如果你死了,这世间记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没有了。”青樱接过她的话,连连叹息,“而且,你走了,谁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龙颜大怒问罪寒部子民。而那个时候,寒部已经送不出来第二个像你一样让皇上如痴如醉的寒香见了。作为寒部台吉之女,你从不是为着自己而活。你最好的人生,也已经在寒部过完了。”
寒香见唇色干枯,眼底的血丝如罗布的蛛网,却拢不住她的悲愤:“说到底,你和皇帝一样,都在威胁我!拿着我的部族威胁我!你们都知道我不惜一死,寒部子民在你们眼中,就是一个筹码!皇帝…你们的大军……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灵会惩罚你们的!”
青樱微微一愣:“或许这世间确实有神灵……”
寒香见的手搭在青樱的手上,吃力地斜靠起身子,悲伤哭泣:“我能做什么?”
“本宫说过,静待时机”青樱的目光逼视着她,“除了你的心还装着寒歧,你已经一无所有,你就安心去做皇上的容贵人,若你愿意,来日有了孩子……”
“不!”寒香见惊坐而起,顾不得虚弱的身体,死死拉着青樱的手,“我不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尤其是皇帝!只要你肯帮我,我会听你的话,但我绝对不要有孩子!”
青樱深吸一口气,望着外头秋高气爽的碧蓝广天,沉声道:“唯独这个,我不能帮你,但我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你去慈宁宫,太后……她会成全你。”
寒香见这才静心下来。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迷惘与不解,但亦隐隐有一股坚定,“我……明白了。皇后娘娘,谢谢你。”
青樱起身,将方才喝剩的半盏参汤置于她身前,红澄澄的汤汁倒映着她绝美的容颜,“养好身子,皇上一时半刻还不会让你侍寝。趁这个时候,你可以跟前半生的自己作别,寒歧……他对你那样好,不会怪你。”
转身离去,青樱不欲多停留。寒香见的哀绝,亦是这宫中许多女子的无奈,便如太后,或者还有自己。
“皇后娘娘。”身后忽然传来寒香见的疑问,“初见时,我虽然不认识你,可是我在你的眼中并没有看出对皇帝的爱意。阿吉说,你和皇帝伉俪情深。可是你方才说,皇帝只是皇帝,不是你的夫君。那你心中,是否有过那样一个夫君?”
猝不及防地,有那么一个称呼又在心头盘旋。青樱心中几欲落泪,可又觉得鼻头酸酸的,眼中却艰涩地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没有回头,只眯着眼看着殿外晴好的日光,像是洒落满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觉得温暖。
她的声音十分飘渺:“我曾用一生与之相伴,他爱我如命,视我为妻,可逝去的终将回不来。”
所以,塞姆,那一生是我这三次轮回中最幸福的时候,我们亦如香见和寒企年少情浓,或许也像如懿和弘历那样少时倾心,情深意重,不过我们更为幸运,我们一起相伴了一生,没有莞莞类卿,亦无兰因絮果。
皇帝按着斋戒之名,静了数日。一切安排就绪,倒也不曾走漏风声。寒香见逐渐复了饮食,虽不大与人言语,却也叫皇帝松了一口气。为此,再见到青樱时,皇帝对她益发和颜悦色,话里话外都是香见如何如何,甚至连做做样子问问她孩子们的近况都不愿意。
不过青樱与皇帝之间,原也不过如此。皇帝所谓的情意,在相互扶持数十年后,已经不需要一丁点儿哪怕只是装出来的情悦意好,不过彼此各司其职罢了。青樱真是觉得自己太过理智,这么多年了,连一丝一毫的痴心妄想都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很安逸,然而这份安逸,总是有限的。
时在深秋,寒意瑟瑟。皇帝斋戒已毕,精心建造的宝月楼也已经装潢一新。寒香见终于是在众妃嫔面前第一次与皇帝并肩而至,曾经伤过皇帝的些许愧疚,在看见皇帝将寒部的老幼妇孺接入京中,名为团聚陪伴,实则互相挟制之后,消磨得一干二净。
而即将临盆的忻嫔,也终于产下皇九女和孝,皇帝为其命名璟珏。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宝月楼,那意思是铁了心要给寒香见一个孩子做倚仗了。如此盛宠之下,众人难免闲语纷纷,每每对青樱提起宝月楼容贵人专宠,不成体统。但看青樱波澜不惊,只得含了笑生生忍住了。
秋末冬岁,白昼日短,寒香见承宠也有些日子了。皇帝除了顾念着嫡子和祖宗规矩,初一十五心不在焉地留在中宫,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宝月楼中盘桓。可尽管齐鲁每日都制了真正上好的坐胎药送过去,皇帝想要的好消息却迟迟没有到来。
皇帝本来只是奇怪加心急,并未多想。直至后来派去宝月楼服侍的宫人偶然说起,容贵人多日不见换洗了。皇帝闻之便是喜上眉梢,亲自带了齐鲁并内务府的一大群人去往宝月楼。寒香见不解其意,稀里糊涂地叫齐鲁诊了脉。怎料齐鲁一搭脉案,却是汗如雨下,诚惶诚恐地告诉皇帝,说是容贵人非但没有怀孕,且早已绝育。
彼时皇帝的惊愕,必定不亚于宫中任何人。而寒香见在弄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之后,却是脸容逐渐安详,衔着一抹复仇般的快意道:“我是不能生了,这是我自己求来的,所以皇上以后也不必在我身上太费心更不需要再为了我,迁怒于旁人。你要我伺候你,我便清清净净伺候你一辈子便是了。”
寥寥几语,是无限的伤感与灰心。皇帝错愕地看着她,渐渐委顿下来,脸迅速白了下去,那种白,是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的尘埃的浊气,隐隐发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