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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序世界的无序生存

1.

早上七点五十分,地铁1号线几乎呈固体状态,远远望去一片黑压压,置身其中并不能明确感觉到行进,仿佛只是大整体中的一个零件,身不由己地发生偏移。

即使如此,扶梯口还是有人在派发传单,整齐划一穿短裙的小女孩儿,对于传单杜伊一向是能接就接,毕竟大家都不容易。但这次,当他下意识伸手去拿那张传单时,传单绕开了他,递给了后面的人。他愣了愣,心说难道自己已经不招小妹妹喜欢到了这种程度吗?不过也只是愣了愣。

今天他是有任务的,自从踏上扶梯杜伊一直低着头,在四周的脚与脚之间狭小的缝隙里不停搜索,直到一脚踏上电动扶梯,他终于看到了卡在夹缝里的五块钱纸币。扶梯上站满了人,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盯着那五块钱,眼睛像盯着五百万一样灼灼放光。但实际上角度非常麻烦,他弯腰就会碰到前面的人,还会被旁边的人发现。于是他不停用脚去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夹缝里的钱蹭了出来,然后他缓缓蹲下,想要装作系鞋带,哪怕他穿的是双人字拖。就在他捡到五块钱,站起身的瞬间,身后的年轻女孩儿不知在做什么,刚好弯了下腰,杜伊的背和她的头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最后女孩儿赢了,杜伊脚下不稳朝下跌去。

电光火石间,杜伊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可能,他想着前面的人是会拦住自己,还是会让开路让他顺利摔下去,要是造成踩踏事件就不好了……身后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却又突然戛然而止,杜伊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摔下去,而是被人从后面拽住了。他回过头,发现拽住他的人就站在撞他的女孩儿旁边,长得……还挺帅的。而他此刻两只手还像王八一样向前伸着,掌心的五块钱清晰可见。他迅速整理仪容,将钱塞回口袋,杜伊想回头说谢谢,还没张开嘴,就听到对方说:“为了五块钱把命丢了,不值。”

感谢瞬间被羞愧杀死在喉咙里了。

两个人一起走下去,杜伊只想离那个人远点,眼见着地铁开进来,他拼命往前挤,后衣领却再次被拽住。他被那个人拖着离开了人群,他拼命挣扎,却被那人严肃的一句“听我的,有事要发生”给唬住了。

就在这时,尽头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紧接着警报大作,警卫们一齐往那个方向跑,杜伊听到很多人在叫:“有人掉下去了!”

杜伊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扭头看身边的男人。

“你……”

男人点点头:“我有预知能力。”

四周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他们周围却像有一圈冰冷的结界。换作别人大概会说“大哥,你中二吧”,可杜伊绝对不会那样,他握住男人的手,用力地抖动,险些热泪盈眶:“亲人啊……”

活了二十年,他终于见到同类了。

2.

杜伊是十四岁发现自己的预知能力的。那一年,他确实中二。

某天清晨醒来,他像往常一样准备上学,单车骑到半路,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班花站在公交车站焦急的脸。他当时还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呢,可那个公交车站离他并不算远,只需要拐个弯就到了。他当作好玩,就拐了过去,结果他真的在那个站牌前看到了担心会迟到的班花。

他载着班花去了学校,收获了大批艳羡声,一度走上人生巅峰。当然,止在毕业。

但在那之后杜伊眼前毫无征兆出现的画面越来越多,他也习惯了,渐渐摸准了规律,他只会预知好事。可惜大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哪里有钱捡啦,哪里大减价啦,哪里有美女看啦……而且这世上好事和坏事总是相伴而来,自从因为捡了一部手机被失主揍了一顿之后,他就开始厌烦自己这个能力了。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樊音。

樊音跟他简直“天生一对”,因为樊音只能预知不好的事。不过樊音却因此避开了两次车祸,和一次高中掷物,还救过一只猫,得了猫主人给的一百块钱。

杜伊愤愤不平,同是超能力,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他也不明白,为何这个人生赢家会从地铁站一路跟着他出来坐公车,然后还像个痴汉一样跟他到了学校门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杜伊站在校门口,回头质问背着手跟遛弯老干部一样的樊音。虽然他俩是诉了诉衷肠,但终究还是陌生人,总不会还要来个义结金兰吧。

“从今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樊音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老夫老妻吵完架和好似的,以至于杜伊愣了好几秒,才发出一声巨大的:“哈?!!!”

“去吧,去吧,我就在楼下等你,”樊音掏出手机塞到杜伊手里,“我还有一部,这部你拿去用,里面只有我的号码。”

先是手机,接下来是不是该甩过来一张信用卡了,杜伊等了等,并没有。他慢吞吞地转身,蓄力,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学校里面跑。

妈妈,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变态!

3.

杜伊现在大三了,虽然住宿费交着,但学校离家很近,没课的时候他还是喜欢回家。今天他本来就只有上午课,和朋友约好下午回去排本,没想到竟被个男人堵在了学校里。

杜伊生来就怂,从小就是被欺负完回家哭的类型,不过他从来不拿怂当缺点,怂能保命嘛。无可奈何,他只得生拉硬拽着一个室友陪他一起出去,谁料刚一露面,樊音就很熟络地迎上来:“下课啦,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室友一脸的“噫,有情况”,然后抽出胳膊就跑了。

“大哥,你到底要怎样啊?要钱还是要人啊?”事到如今,杜伊视死如归。

“是这样的,”樊音倒是实诚,“我今天早上预感会有坏事发生,但我除了你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在坏事发生前,我必须跟着你,以防万一。”

杜伊指了指自己的脸:“只有我?”

“对,只有你,在我面前捡钱。可我只是帮了你,并没有发生什么。之后地铁里有骚乱,是新的预感了。”樊音看起来很苦恼,“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

“那要是一直都不发生什么,你要跟我一辈子吗?”

“反正我也没有要紧事。”

“我有!”杜伊暴跳如雷,“我爸妈还有一个月就回国了!”

樊音两眼放光,当即拍手决定:“那就一个月!”

后来,杜伊才知道,樊音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人生中第一次预知到坏事,是九岁。那年父母带着他出游,临出发前他看见了车翻滚下山崖的景象。可无论他怎样闹,父母都不信他。于是快要到达预知地点时,他谎称要撒尿,骗爸爸停了车。但他刚刚下了车,后面一辆失控的卡车就结结实实地和他家的小轿车追了尾,他跌在地上,看着两辆车一齐撞开栏杆,滚了下去。

九岁之后,樊音就像件物品一样在各亲戚间传递,满了十六岁后,也就没什么人管了。

比杜伊还小一岁的樊音,没念过大学,父母的房子被照顾他的亲戚卖了,钱他一分都没拿到。他手上的俩手机就是他唯一的家当,其中一个就是给杜伊的连按键都失灵得差不多了的古董非智能机。

在知道了这些后,杜伊就不觉得樊音是人生赢家了,他的预知能力虽然能让他保命,但除了保命之外,也没什么用。

然而,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星期,在看着他长大的老邻居都开始对他俩的关系议论纷纷后,杜伊突然梦见了一串数字,就在他从床上跳起来,想一脚把睡在客厅沙发的樊音踹醒时,他看到樊音坐在漆黑的客厅里,两眼发亮。

“我好像看到彩票号码了。”

“我好像看到你会死。”

4.

这事实在太让人头疼了。

这一期的彩票截止还剩两天,奖池已经滚到了六百多万。

六百多万啊,只要能拿到手,杜伊不在意和樊音分一半,就算那样他们还是能走上人生巅峰。

但樊音信誓旦旦地说他会死,并且死得很夸张。只是看到的画面又没头没尾,只知道是在外面,也不确定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和买彩票有关。据樊音说,他的预知一般会在一个月内发生。但一个月啊,且不说能不能一个月不出屋,一个月过去,两亿可就泡汤了。

杜伊越想越不甘心,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樊音替他去买。可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噎住。他和樊音现在无非算是房客关系,两亿托付出去,难保樊音会不会一去不回。更何况,樊音本身就缺钱。

这不行,那也不行,杜伊抓耳挠腮了一整天,游戏也打不下去。就在这时,林灵突然来找他玩,一看见樊音就愣住了:“哟,一段时间不见还金屋藏娇了!”

杜伊盯了林灵足有一分钟,以至于林灵浑身发毛,说着“我来得不是时候”,然后开始后退。杜伊却突然冲上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虽然随后就被一脚踢翻。

救星来了!

林灵和他是发小,小时候彼此的裸体都见过好几次了,这辈子也不会起啥色心了。两家又有交情,杜伊父母时不时就去国外,为了盯着他,还特意在林灵那里放了一把钥匙。和樊音这种关系不同,他和林灵算半个亲人了,绝对可以信任。最重要的是,林灵从小学跆拳道的,樊音跟她打也未必落得到便宜。

这样的合适人选之前居然没想到,差点白白丢掉两亿,杜伊简直要被自己气死。好在一切都来得及,他立即将彩票号码告诉了林灵,当然没说预知的事情,只是说自己想买注彩票,但走不开。不仅如此,杜伊还安排樊音陪林灵一起去,起个互相监督的作用。

目送他俩离开,杜伊美滋滋地幻想着拿到两亿之后要做什么,除了算到需要交的税时有点肝肠寸断之外,剩下的都令他飘飘欲仙。

一条街外的报刊亭应该就有卖彩票的,一来一回,半个小时就够了。但当杜伊醒过神来时,却发现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他想着这俩人莫不是没找到地方,去别处了?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到彩票售卖时间过了,那俩人还没回来。

一个也没回来。

虽然杜伊还抱着一丝希望,猜想或许是出了意外,手却已经抖了起来。他像个帕金森患者似的给林灵打了电话,关机。又给樊音打了电话,铃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樊音的两部手机都留在了这里,其中一部翻盖还开着,摆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杜伊站在那里,突然感觉有一道闪电从头顶将他击穿,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抱着头跪在地上号叫了起来。

5.

一个干净清爽无害青年变成胡子拉碴油光满面的邋遢大叔需要几步?

第一步,知道彩票号码。第二步,让朋友去帮忙买彩票。第三步,朋友拿着彩票消失了。

经历了史上最难挨的一天,杜伊终于熬到了开奖。他对着电脑屏幕深呼吸了七次,才终于有力气去摸鼠标,结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铃居然响了!

杜伊从猫眼看了眼,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林灵。她还有脸来啊!杜伊立刻撸胳膊挽袖子,想给她个下马威,结果门一打开,林灵举着手里的塑料袋,笑靥如花地说:“刚出锅的关东煮,快吃!”

那味道,香啊……杜伊袖子没放下来,就抄起筷子吃了起来。

“宅男真是要不得,啧啧啧啧啧……”

林灵嫌弃极了,坐得离他老远,“你家小帅哥呢?”

吃饱了比较有力气生气,杜伊这才想起兴师问罪,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瘫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那天你俩买彩票买去哪儿了?都没回来!”

“什么?他没回来?”林灵一脸无辜,“我那天跟他一起帮你买完,回来的路上辅导员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学校。我就把彩票给他,让他带回来,我直接回学校了啊。”

杜伊直起背,打了个饱嗝:“那你为什么关机?”

“我手机坏了好久了啊,你回忆一下我多久没给你打电话了!我跟你又不一样,换手机要靠自己赚!”听出了杜伊的怀疑,林灵简直不敢置信,“你神经啊!我都不认识他!你还怀疑我跟他勾结骗你钱啊!”转念她又有些犹豫:“话说……难道中了?”

“还没查。”

林灵一下来了精神,跑到电脑前敲开了网页,对杜伊招手:“我不记得了,你来看,来看!”

难得放下的紧张又回来了,杜伊浑身发僵地走到了电脑对面,距离很远。然而——并没有。

他把眼镜片都揉脏了,来回来去看了好几遍,终于明白,那些数字都没有错,只是排列顺序不一样,于是两亿瞬间变成了……五块钱。

五块钱……杜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笑到癫狂,躺下捂着肚子打滚儿。樊音留下的两部手机,总能卖五块钱吧,值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心里爽了,杜伊爬起来哼着歌刮胡子,镜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画面:樊音站在台上,手里拿着奖学金奖状,但奖状上写着——杜伊。

刮胡刀把下巴割出一道口子,杜伊才醒过来,他皱着眉头十分纳闷。这究竟算什么好事,简直没头没脑,所以他不高兴。

心情愉悦,两个人窝在沙发上吃薯片看电视,幻想着樊音看到那个五块奖金会是怎样的臭脸,聊得太高兴,以至于手机在房间里响了半天杜伊才听见。他慢吞吞地揉着笑僵的脸去拿手机,上面是一串陌生号码。

又是广告,他干脆地挂了。

没想到,隔了一秒,电话又响了起来。

咦,这广告还挺执着。杜伊回想了一下最近没有快递,最后还是不耐烦地接了起来,对面传来一个明显用了变声器的声音:“是杜伊吗?你朋友樊音现在在我们这里!”

杜伊脑袋“嗡”了一声,听了这一句下意识就把电话挂了。

愣了几秒,他转身哆哆嗦嗦朝林灵喊:“绑……绑……绑架啊!!!”

妈妈,我好像摔了绑匪的电话!

6.

“身高,体重,年龄……有没有特点?”

幸亏林灵镇定,拖着他到警局报案,否则杜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警局对于绑架这件事多有疑虑。首先被绑的是他朋友,不沾亲不带故的,为什么给他打电话。而且他还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和家用人字拖,也不像个富二代。

“跟我差不多高,差不多胖吧,没我长得好看……”

林灵立刻插一句:“比他长得好看。”

“单眼皮,有鼻子,有嘴……”杜伊挠了挠头,朝警察挤眉弄眼,“警察叔叔,我脸盲。”

“那他失踪时穿着什么?颜色?”

“这个我记得!他穿着我的裤子!”

警察看了看他:“讲道理,能换着衣服穿的,就不是普通朋友了吧。”

杜伊被噎住,林灵在一旁很难得地没有笑他。

杜伊的手机被监听了,不敢再轻易使用了。有急事也只能用樊音那部古董机,他在里面翻了翻,当真一个亲属号码都没有。杜伊忽然觉得有点悲凉,之前樊音说的时候只是觉得惨,知道彩票被拿走的时候也气愤,可事到如今,他才涌出一点真实感来。

樊音接近他,是因为看到了有关他的画面,却不知有什么坏事会发生。而樊音去买彩票,也是为了他的安全。杜伊总觉得,樊音是代他受过。

原以为绑匪电话很快会再来,结果等了两天手机都没反应。周六还有半天课,周日完全空闲,杜伊忍不住展开了个人调查。

从林灵说的那家卖彩票的地方到他家社区门口,只有一条纵向主路,横向两条岔路,这一片不算太热闹,但商铺都很固定,基本都是老铺。杜伊从记事起就住在这儿,这些店的老板都眼熟他,他一家家地问:“9月30号傍晚那会儿,有没有奇怪的事发生?有没有见过和我外形差不多的一个男生?”

但他可以提供的线索太少,大家根本不愿意想。问到最后,杜伊心灰意冷口干舌燥地钻进便利店买汽水喝。便利店交接班频繁,想着也不会注意什么,不过结账时他还是顺嘴问了一句。

“奇怪的事啊……”便利店小哥正想偷懒,找人帮忙收银,就拉着他一起出去了,“说起来有一件,灵魄公司的车在这周围停了很久。”

“灵魄……”杜伊一头雾水,“什么?”

“你不知道?!”

便利店小哥眼神像看外星人,歪头看了看一旁的垃圾桶,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团来,丢给了他。杜伊是真不想接,但人家辛辛苦苦在垃圾桶帮他找的,他也不好嫌弃。用两根手指夹着,把纸团打开了,是张传单。

灵魄公司,最高技术支持,圆您起死回生的梦想。

什么玩意儿!这不是诈骗公司吗?!杜伊差点没把传单甩回便利店小哥脸上,却看到他一脸向往地自言自语:“要知道他家公司的车子出动肯定就是有生意,但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富人区,搞不起啊。但你说谁意外死了,家里人不希望能续命啊,尤其是小孩儿……”

杜伊听得云里雾里,就这样拿着传单回了家。这事说来和樊音失踪也没什么关联,但他就是有点憋屈,他在这城市活了这么久,为啥人所共知的事情他却丁点都没听过。他拿出樊音的古董机,拨通了传单上的号码。

电话没有被接通,而是转到了语音留言,说是有要求可以说明,周一会回电话。

被堵住了,也就泄了气,杜伊没再考虑这件事,把传单丢进了垃圾桶。

绑匪不来电话,警察那头也一点消息没有,想到之前樊音说他会死很惨,杜伊就夜不能寐。偏偏周一的课程还最多,从早上陆陆续续一直到晚上八点,他也回不了家,只能住宿舍。上午第二堂课,他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绑匪电话,想着警察正监听着,也顾不得老师脸色,径直从后门跑了出去,原想着这次要淡定一点,结果一张口就结巴了起来:“你、你你你……泥嚎!”

“您好,是杜伊先生吧。”仍然是变声器的声音,“您的朋友樊音在我们这里……”

差点杜伊就又挂了电话,太过紧张的他忍不住把手机拿远了点,“请您于这周抽空到星元路239号横天大厦708室来一趟好吗?”

……有绑匪这么客气吗?

……有绑匪在写字楼吗?

“请问……您这里……是哪里啊?”

“我们是灵魄公司。”

哈?!在那一瞬间,杜伊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拿错了手机。但他看了又看,没错,就是他自己的手机。

他懵然地答应下来,撂下电话,掏出樊音的古董机,发现上面也有未接电话,对照了一下号码。是一样的。

怪不得警察当初查了这个号码就变得不耐烦起来,想必监听也是唬他的。他当初接到的电话根本不是什么绑架电话,而是灵魄公司因为什么事情而找他的电话。只是当时樊音不见了,他给自己过强的心理暗示导致他听了一半就挂了电话。

之后两天是周末……有绑匪有双休吗?

杜伊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

7.

“咦,你居然一直都不知道灵魄公司吗?”

果不其然,听完他的话,林灵也嘲讽了他。杜伊虽然奇怪,但也没多想。毕竟他的生活与此无关。

灵魄公司简单说就是一家新型生物科技公司和医疗机构,他们提取已故之人的意识保存起来,然后用来治疗失忆,抑郁症,甚至对一些植物人的治疗都有效果。当然,这是白的一面,黑的一面是也会帮助很多逃犯重获人生。

这应该是很禁忌的事,虽说是活着,但术后人会彻彻底底忘记之前的记忆,继承另外一个人的记忆,等于是皮囊里关着另外一个人。但这个公司却合法经营了将近二十年,没有失败案例,也算是奇迹。只是手术费高昂,一般人是做不起的。

杜伊越听越觉得像科学怪人的实验室,一个人不敢去,非要拉着林灵一起。林灵虽然吐槽“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儿当保镖”,却还是很够义气地跟着他一起去了。

两个人乘电梯上了七楼,整层楼都是灵魄公司,708室就是个接待处。表面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公司,杜伊颤颤巍巍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前台小姐也没什么特殊的表现,掏出登记簿让他登记。然后就要领着他去别处。林灵在一旁突然开口:“怎么我不用登记啊?”

杜伊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她怎么不用?”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林灵笑:“做事要严谨哦。”

两个人都登过记,领进了705室,看起来是个开放式的会议室,窗明几净,主人大概是个洁癖。

“稍等,负责人稍后就到。”

前台小姐退出去后,杜伊和林灵面面相觑。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杜伊紧张地盯着那扇门。

门缓缓被推开了,先是迈进了一条腿,杜伊眯了眯眼睛,觉得裤子有点眼熟,紧接着,樊音就露出头来。

“好久不见,好想你们啊……”

他泪眼汪汪地扑了过来,杜伊这时倒是身手敏捷,拉着林灵往一旁一躲,一脚就把樊音踹到了墙上。

“亏我们还担心你!原来你丫找工作来了!还当了负责人了!”

樊音揉着鼻子委屈地说:“不是,你想太多了……我是被绑来的。”

“绑个……”“屁”字没说出来,杜伊就反应过来了,忍不住挑了挑眉,“绑来的?”

不等樊音说话,门再度被打开了。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走进来,双手交握在前面,礼貌地说:“二位久等了。”

三个人齐刷刷地愣在那儿。

“今天找二位来,是想谈一下售后服务的问题。”

杜伊咧了咧嘴:“售后的前提是……有售前吧?”

“当然,当然……这事怪我,”男孩儿十分浮夸地翘着兰花指,“如非必要我们是不会打扰患者的生活的。但如今的情况确实有些棘手。请问您的身上是否有一块胎记?”

“有啊,在这儿——”

杜伊扒开耳后,上面有一个像小云彩的青色胎记。这东西他出生就有啊,有什么稀奇的。

“怎么了?”

“这是我们公司的商标。”

“哈?”

顺着男孩儿手指看过去,杜伊在墙上看到了和他的胎记一模一样的……LOGO。

他的脑袋里瞬间炸开了几朵蘑菇云,一个个奇怪的想法像火星子一样密密麻麻地落下来。胎记跟商标一模一样?这算什么缘分?上天旨意?他是要当总裁的男人?还是这又是什么新型诈骗,他侵犯了人家的发明创造了?

“因您的父母没有遵守合约,私自搬家,导致我们很长时间寻找不到您。幸好,这位樊音先生,帮我们找到了您。”

脑袋太乱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杜伊一脸茫然地扭头看向了樊音。

“什么……意思?”

“就是您二位商量一下,究竟谁死谁活。”

男孩儿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喜悦。

8.

这件事追溯起来,有点久远了。

约莫十三岁多一点,杜伊发生了一场意外。这场意外造成他脑部受创,伤好之后痴痴傻傻,思维错乱。于是他的爸妈将他送来这里,换上了另一个人的思维意识。那是个九岁男孩的意识,那一年他和父母出游,全部出了车祸。虽然差上几岁,但是当时最接近的了。

手术很成功,杜伊毫无知觉地继承了那个男孩的意识,包括他的回忆。虽然因此父母与他难免有些隔阂,但做父母的总还是希望孩子好好活着。但没想到的是,手术结束后不久,灵魄公司就发现,手术存在失误。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死去男孩的意识包括两层,而他们只提取了其中一层给了杜伊。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怕被发现,于是就将那一半当作一个全新的材料,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体里。

那个人就是樊音。

据推测,那个死去的九岁男孩拥有预知能力,而他们的失误刚好将预知能力分成了好坏两面。于是,继承了好的那一面的杜伊,长成了一个没心没肺贪小便宜的怂包,但终归是好好念书有朋友有家人,过起了普通的生活。而完全继承了坏的一面的樊音,自小饱受噩梦侵扰,原本开朗的性格变得阴郁古怪,无法融入校园生活,最后连父母都和他疏远了。

他孤注一掷,想找到问题的核心。于是他先是找到了灵魄公司,了解了事情发生的原因。再然后,因为灵魂的互相吸引,他终于在地铁里找到了杜伊。

“所以,你接近我,只是想把我带到这里来?”话说至此,杜伊已经完全明白了,虽然,他还不太能接受。可比起这个真相,他更在意的是,究竟是谁要害自己。

“当然不是,我也是被他们骗了。”樊音恨恨地瞪着眼,“他们跟我说,联系不到你。然后那天突然就把我绑了来。”

“不如跳舞,聊天都不如跳舞……”

关键时刻,音乐声突然响了起来,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就散了。几个人一齐找声音出处,林灵一脸抱歉地掏出手机,说了几句就撂下说:“不好意思啊,我辅导员找我有事,你们这儿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先走了哈。”

“你究竟是学校骨干啊还是门门挂科啊,辅导员总找你……”

杜伊条件反射地吐了句槽,林灵没理他,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间,杜伊的心里像是被丢进了一枚陀螺,咕噜噜转个不停,他被搅得心神不宁,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很强烈的违和感揪住了他。就在此时,身旁的樊音忽然擦身而过,朝林灵追去。杜伊愣了一下,未及多想,也追了过去。二人一左一右将林灵拦了下来。

拦是拦下来了,杜伊还是想不明白,使劲儿朝樊音挤眉弄眼。樊音一脸的“用着同一个脑子怎么差别这么大呢”的嫌弃,先一步开口:“说来,我有个问题,怎么每次关键时刻,你辅导员都会给你打电话呢?”

有樊音帮忙疏通关卡,杜伊这才明白过来究竟哪里违和。很简单,林灵不是声称手机坏了吗?因为这个,今天他还是特意去学校找的林灵。可林灵手里的那部,明明就是她从前的手机!

林灵看了看樊音,又看了看杜伊,微微挑起了嘴角,居然没说话。

“那天我和你一起买了彩票往回走,怎么那么巧,你刚离开,他们的车子就拐了过来。”樊音咄咄相逼,“我行踪不定,我就不信他们这么闲,天天跟着我。如果他们天天跟着我,随时都可以出手,为何非要等到那天。结论只有一个——”

眼神抛向杜伊,这时候需要一个名侦探似的帅气总结,但杜伊一时没跟上,卡了一下就NG了:“结论……她的辅导员有问题?”

樊音一个白眼翻得差点昏厥过去。

“唉,演不下去了。”

一直一声不吭的林灵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对那个负责人点了点头,“你先出去吧,我要和他们说两句话。”

刚刚对他们眉飞色舞的跟神棍一样的负责人规规矩矩地说:“是,小姐。”

他出去后,门缓缓关上了,屋里只剩了年纪相仿的三个人。

只是樊音和杜伊互相看了一眼,全都面如死灰。

9.

“你们现在有什么想问?”

林灵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身上的气场仿佛瞬间换了个人。

杜伊遭受冲击太大,大脑彻底死机,像个木头人站在那里。樊音还好,不过他想问的问题,和杜伊不太一样:“你到底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啊,搞错了就纠错,就这么简单。”

“少来!”樊音根本不信,“已经错了将近十年,你一直在他身边,为什么现在想起纠错了!”

“因为我发现,没必要留你们两个人,将你们的预知能力融合,更有价值。”

樊音冷笑一声:“别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因为彩票中奖了。也正因如此,原本就算是要纠错,你们的舍弃对象也应当是我,而不是更接近一个完整社会人的他。但自从他中了那个彩票,你就把矛头转向了他。反正都要做,不如多拿一笔钱,再免除后患。我说得没错吧?”

“哈?”这时杜伊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不敢置信地扭头看樊音,“五块钱?”

樊音终于没忍住,冒着被嘲笑自相残杀的风险,先给了他一记飞踹。

这一闹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樊音余光看到了身后开着的窗子。写字楼的窗户通常不大,而且基本是只能掀开四十五度。所幸的是这座写字楼的窗户算大的,边缘差不多能到腰,是个细长条,即使只开了四十五度,挤挤应该还是可以出去的。

“你的彩票中奖了,一等奖,两个亿。”樊音伸出手去拽杜伊,一点点往窗边退,结果杜伊一点不领情,一下跳开八丈远,扯着脖子喊:“两亿?!我明明看见只有五块!”

“你想一下,那个页面是谁给你打开的?”林灵托着腮笑了笑。

片段一闪而过,那个结果页面是林灵帮他打开的,所以……到这个时候,杜伊才彻底清醒了,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林灵从来不是他的朋友,而是那个死去的九岁男孩的朋友。她会来到自己身旁,是有目的的。

可她真的拿那个人当朋友吗?或许她只是想借用那个人的预知能力而已吧,所以她才一面想把那个人完完整整拼回来,一边却想占着那个人的钱。

“钱可以给你,但我俩,本身就是完完整整的人,生死只有我们自己可选。”

说完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脾气,一脚就把樊音踹到了窗口前,正好上半身倒了出去,腰还卡在那儿,脚也离了地。

“喂!不是说自己选吗!凭什么你给我选啊!”七楼啊,虽说提前想好了实在不行只能这样,至少临死前逞个英雄嘛。但被人推出去就是狗熊了啊。

林灵被这突发情况吓一跳,毕竟是个小女孩儿,当即就慌了,赶紧开门喊人。趁这个机会,杜伊也用相同的姿势把自己吊在了窗户上,气喘吁吁说:“要是还能活着,之后怎么办?”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他们知道我家在哪儿啊……”

外面跑进了好多人,拽着他俩的腿,想把他俩拖进屋。樊音使劲儿蹬着腿:“回头再聊这个!对了!我忘了和你说,我上次预感到你会死,就是从高空掉下去摔死。”

“……那你不早说!啊——”

这座写字楼是新投用的,想来应该不是灵魄公司唯一的办公地点,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座写字楼就在杜伊大学的一个边角上。他曾听学长们说过这座楼毗邻学校里的人工湖,中间就隔着一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路。

虽然如此但从高空往下掉,会掉在哪里,还是要看命了。坠落过程中,杜伊一边控制不住面部肌肉口水直流,一边看到了一副奇景——他和杜伊戴着两只橡胶动物头套,站在银行门口。

不会吧,他可没有抢银行的胆子!但还有后续就证明他俩还挂不了,杜伊忽然就安心了。

10.

从水里露出头来,居然一口水都没呛,杜伊觉得这简直可以算奇迹了。就是人工湖十分脏,他全身上下都是绿藻,顾不得嘴里不知道是什么的异物,喊着:“樊音!还活着吗?”

“杜伊,我找你好几圈了,今天老师点名我帮你混过去了,等会儿别忘了去礼堂领奖哈。”岸边传来一个声音,杜伊扭过头看到是寝室好友,那个兄弟有任何情况都处变不惊的技能,“天挺凉的了,还敢下水,身体不错啊。”

杜伊实在没心情这时候跟他贫嘴,直到一扭头,看到了樊音已经在岸上晒鞋。杜伊捂着鼻子爬上岸,发现樊音身上虽然也湿,但比自己整洁得多,不禁有点郁闷。不过转念一想,这倒可以解决一件事,离奖学金颁奖就还剩二十分钟,现在他再回去收拾也来不及了。于是他和樊音说:“你待会儿替我去领个奖呗,你比我还好看点。”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一片绿:“我给老师打个电话。”

“这算不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樊音穿上鞋,“我这辈子还没登过舞台呢。”

樊音这话说得随意,可杜伊却觉出点心酸来。他俩虽从本质上看是一个人,却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生,拥有完全不同的意志。

虽然现在……面临相同的困境。

他的困境不难解,想来他父母知道这个事情,必然会马上将他转移走。可樊音的困境却还是解不了。他俩要么老死不相来往,就由着樊音一个人悲剧着,反正也与他无关。要么他俩就不能再分开。

跟爸妈说,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给自己找了个兄弟?虽然他爸妈是很时髦的人,但终归是不太能接受。

如果这个兄弟是带资进组呢?

“咱俩计划一下,把两个亿抢回来吧。”杜伊一开口,樊音眼睛就直了。杜伊知道这个提议有点突然,“我刚才看到我俩这样干了,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坏情况。”

“真巧,我也看见了,”樊音呲牙一笑,“被警察追。”

“算了算了……那就再等等!先去礼堂,去礼堂!”

杜伊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一根筋,他本能的去回避会带来麻烦带来悲伤的事,即使遇到了也很快会忘掉。在别人嘴里这叫傻人傻福,但现在看来其实只是因为不完整,因为有人替他承担了生命本该有的另一面。

他一身腥气地躲在暗处,瑟瑟发抖地看着台上举着证书笑得异常灿烂的樊音,忽然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11.

看着两个人落水,林灵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跌回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揉皱的彩票。

“小姐,追吗?”

她一口气还没彻底喘匀:“算了,反正也跑不了。”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林灵趴在桌子上,回忆起十岁那年,虽然家里人千瞒万瞒,但她还是知道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全家车祸去世的消息。最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她的朋友马上要变成其他人了。她借着去公司看父亲的借口,潜入材料室,想将她朋友的记忆罐取出。然而她不知碰了哪里,结果触发了警报,记忆罐没有被取出,她被带了出去。

在被拉出去前,只有不停回头的她看到了,记忆罐里的意识形态发生了变化,分成了上下两层,并且下面一层就像沉淀一样,逐渐变透明了。

之后她利用机缘巧合,跑到了杜伊身边去,让她没想到的是,杜伊记得她,记得曾经和她青梅竹马的情意。杜伊的父母是很好讲话的人,便也帮着说了世交的谎,毕竟他们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然而当她察觉到杜伊有点奇怪,记忆并不完整时,另一半已经给了他人,她去问父亲,父亲知道是她闯的祸,命令所有人看好资料,绝对不让她知道。

那么多年,她一直在找另一半。她原想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将那一半取出,放进杜伊身体里。

直到那天,她在杜伊家里,看到了樊音。只一眼,她就知道樊音就是那个人。于是乎,她改变了决定,她想留下樊音。

她自始至终,只想弥补自己的错误,只想让朋友完完整整地回到她身边,这笔钱她根本不在乎。可如果樊音真的是从前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朋友,就会明白。其实她给樊音看的两亿大奖页面才是假的。而他们两个,却异口同声地认为她是为了钱。

看到杜伊和樊音把她当成十恶不赦的人,宁死都不愿意多和她辩几句时,她第一次有了疑惑,即使是合为一体,她的朋友真的能回来吗?这个公司做的,真的是“起死回生”的好事吗?

窗户还开着,林灵举起拳头对着窗户轻轻打开,彩票那么轻,轻得都不知道会飘到哪里。

不就是五块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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