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编号:0003
姓名:江云鬟
性别:女
罪名:诈骗,谋杀
疑似症状:原发性妄想,幻听,施虐狂(第二次审判添加)
备注:安全无危险(划掉)具有危险思想,谨慎观察,隔离
一、
江小姐是位美丽的女士,非常美丽、安静,端庄。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脸上简直有一种圣母般温柔的宗教光辉。
实在令我难以想象,为何会在这里见到她。
只见医生朋友耸耸肩,说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她?第一她是犯人,第二她精神不正常——所有在这里的人都一样,你今天才知道?”
废话,我当然不是说这个。
“什么罪呢?”
“连续杀人。进来之前杀了得有三四个了吧,别说你看不出来,我们都看不出她怎么能下这个手。”
我看向这位优雅女士的目光瞬间就变了,脊梁骨有点儿发凉:“这……?莫非是那种,就是,假结婚的?然后毒杀丈夫霸占遗产之类的?”
在我潜意识里,如果这样的女士会微笑着面不改色的杀人,只能是这种类似《三个火枪手》里蛇蝎美人米莱迪的角色了。
毕竟,眼泪和毒药,是女人的武器嘛。
如果真是如此,我说不定也能据此写出一则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同时大有销路的八卦绯闻。
结果朋友十分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此说道:
“我十分理解你的想法——老实说最开始我也这么想,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的。但问题是,这样不对啊。”
“那?”
我开始绞尽脑汁的思考还有什么死法能比这更婉约,更艺术,更唯美,更女人。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怎样,但是发现的尸体总是伤痕累累——有窒息伤、穿刺伤、鞭笞、灼烧、冷冻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你所能想象的一切痛苦,看上去他们都经历过。”
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喏,怕了吧?是个人都得怕。”朋友顿了顿,“可离奇的是,死的那些家伙无论男女,最后的表情都一副脱离桎梏、往生极乐似的舒畅,甚至有人还留下了遗书,声明是请她帮助杀掉自己的。可邪门乎?”
……真是有点儿邪门儿。
但是邪门儿的故事才有看头啊,所以我现在坐在她对面,打开录音笔开始了取材。
二、
“你好。”我礼貌的微笑,并与江小姐握手。
“你好。”她同样回以微笑。
我感到自己好像沉浸在吹拂而来的春风里,整个人都有点儿飘飘然了。
说好的连环杀人魔呢?哪里搞错了吧。
女人的魅力这东西真可怕——难不成这就是那些死者含笑“赴死”的理由?
我立刻就把这尖刻的问题抛过去,江小姐讶异地愣了下,然后便摇手否认了。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苦笑着说:“虽然你肯定不会相信,但我一点儿也不想杀人——死掉的那些人,都是苦苦哀求着我,非要我杀他们不可,没办法我才动手的。但是无论我尝试多少方法,希望他们能够因为痛楚而恐惧,进而放弃求死之志,却总无法如愿……他们认为自己所遭受的苦难超越一切,以致不可拯救,这真令我哀伤。”
我不禁又想起死去的林先生,下意识地往后坐了一些。
明明看起来这样美好,可别又让我碰见一个心理变态的残酷犯罪者。
“那,他们为什么非求着你杀他们不可能?真这么不想活,自杀也可以吧。”我问。
“因为他们没办法自杀啊!只有我听到了他们求救,所以一个个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非缠着我杀他们不可。”江小姐说到这儿,眼角都有些湿润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做好,可是他们看上去又都好可怜,好可怜……我这人实在心软,每次都会用尽办法帮他们解脱,可总是救不了他们。最后也只好顺他们自己的意思,永远解放他们了。”
她擦了擦泛红的眼眶,一副很伤心的模样。
那古话咋说来着?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没错!我现在就很怜惜啊,怜惜得都快要给她递手帕过去了。
“但‘解放’又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他们都被囚禁了……人啊,没有自由的话,就会非常难过的。”她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这是在说她自己吧,这里是监狱所以说得过去,但那些死者可没有一个是在被囚禁的环境下的。
“是真的被囚禁了啊。”
看出我在怀疑,江小姐不由加重了语气:“他们……都被‘自己’给囚禁着,绝望到想自杀都无法做到。”
“哦?”
我来了兴趣,如果这不是哗众取宠的脱罪之词,倒还真是个新鲜的说辞。
“请解释一下。”
三、
江小姐清了清嗓子,其实不需要这样做她的声音也软软糯糯的非常悦耳,叫人怎么也听不腻。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一个沉睡的笼子里——这个笼子就是‘自己’。”她似乎在小心翼翼的选择措辞,“但是绝大多数情况下,终其一生,这个笼子都是沉睡着的,你从生到死,都是‘自己’这个身体的主人,这时候,一切都没问题。”
“嗯。”我点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古代道家有所谓‘兵解’、‘尸解’,佛家的‘圆寂’也只是‘褪去肉体凡胎’,将人的生命和躯体当做了两个割裂的概念?而现代,生物化学技术已经很发达了,从技术上来说,人工制造糖类、蛋白质这些组成生物的有机物已经非常普及,可为什么我们还是无法创造生命呢?就算合成出最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所包含的一切物质,让它们和真正的细胞一样聚合在一起,他们仍然只是一滩有机物——无论如何都没法和真正的生命一样。”
我倒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子家竟然还能扯出这些吹牛侃大山般毫无边际的内容:“但是,你看……这可能只是人类的技术还不够发展,没有真正解读出生命存在的奥秘,说不定过个几年几十年的,咱们有生之年就能看到人工生命了呢……”
虽然这话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显然,江小姐更加不信。
“那么,地球上最早的生物是怎么出现的呢?”她这么问。
这些知识我从毕业都丢了十多年,猛然被问到,只好硬着头皮没多大信心的回答:“据我所学的,是很多亿年前,海中形成的有机物,在电、光、酸碱等外部因素的无数次刺激下,由小分子逐渐聚合成大分子,然后转变成多分子体系,最终产生了自我意识成为生命……”
“好,据我所知也是这样。”江小姐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不过请注意你的最后一步,‘多分子体系’和‘原始生命’之间存在的这个关键——自我意识。你的解释最终还是无法说明它从何而来,如果它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从无到有,那为什么这个进化过程在人类的无数次试验中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呢?就好像回答‘如何画一匹马’,你的答案是先准备好画笔,然后准备好纸,第三步在纸上画出马——是没错,但等于什么都没回答吧?”
张口结舌了半天,我竟然不得不承认江小姐是正确的——至少目前以我的知识积累还看不出其中谬误何在。
“可能只是我对这方面不太精通……”我只能这样给自己打圆场。
“那欢迎你精通之后再多想想。”江小姐笑起来,“不过这已经有点儿偏题了,让我们先回到正题上来吧——你还是对我的‘杀人’行为更有兴趣吧,对吗?”
我再次不得不承认江小姐的聪慧睿智,感觉我已经失去了这场谈话的主导权,一步一步的被她牵着走了。
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对此还完全不反感。
就好像少年的春梦中,美丽温柔善解人意的大姐姐一步步的指引着青涩的男孩怎样初尝禁果,那感觉是如此美妙而又令人欲罢不能,只有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去回想,才能恍然察觉其中的荒唐和危险。
——这危险可远比大半夜从床上跳起来洗内裤严重得多了。
遗憾的是,当此之时,任何人都已无法拒绝她的每一句话。
当然,我也不例外。
四、
“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生生的,却什么都做不了;你清醒着,但身体却不由你控制;你的每一个想法都无比清晰,但一个字也没办法说出口;手也好脚也好,明明健全却全都感受不到了,甚至连眼前的世界也从熟悉的日常变得光怪陆离——唉也不是光怪陆离啦,就好像是盲人眼中的世界一样,明明一切都还在,但你却无法通过视觉来感知它,无法通过嗅觉、触觉乃至五感中的一切来认识到自己还活着,可你明明却又真实的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种痛苦却无力改变一切的感觉,一定无比令人绝望吧?”
江小姐问我。
我照着她的描述思考了一下,不禁一阵不寒而栗:
“……酷刑啊。”
“是啊,酷刑啊。”
江小姐也很同意的点点头,“如果这样的情形降临到你身上,甚至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漫长到无法言喻的时光,那么想要一了百了的从中解脱,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毫不犹豫,我点点头。
这日子可比死要惨多了,简直就像被活活埋在棺材里下葬,还不如趁早给我个痛快的。
“喏……你也这么觉得的话,大概就可以理解那些求我杀死他们的人了吧。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躯体内的自我意识觉醒了,而原本的他们却无路可去,只能被关在‘自己’这个牢笼中,难道不可怜吗?”江小姐的声音是如此悲天悯人,我不禁要感动的哭了。
“确实可怜……”我喃喃自语着,“这样的话,倒还不如早点解脱来得好。”
“记得你刚才告诉过我的话吧?‘多分子体系最终产生了自我意识成为原始生命’,人的躯体难道不也是复杂的多分子体系吗?‘在电、光、酸碱等外部因素的无数次刺激下’,‘最终产生了自我意识成为生命’——严丝合缝的符合吧?虽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生命就会就此产生,可无数次刺激之后,在谁也不能清楚明白描述的某种变量影响下,这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有几率发生啊。”江小姐说,”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整理了一下纸上凌乱的思绪和线条,试着总结道:“也就是说,那被你杀死的三四个人,就是整个人类这个群体中极少数的幸运者又是不幸者,他们的身体在种种巧合下产生了新的自我意识,于是就变成了痛苦不堪的孤坟野鬼似的东西?然后你正好能被他们感知到,为了解放这些……呃……‘灵魂’,所以你无奈的杀死了已经不属于他们自己的肉体?是这样吗?”
“你终于明白了。”江小姐的脸上满是欣慰,“但在杀死他们之前,我总会尝试以更加温柔的办法刺激他们恢复五感和对身体的控制。针刺刀砍,火烧冰冻,每次都要所有方法都试过了,实在是无力回天,才会最终选择杀人这个最下策。当然,我毕竟杀了人,也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但至少,能够有人能够理解我的话……我多少会开心一些。”
当然,当然,我已经完全的理解了。
我甚至向她承诺,要把她的本意作为新文章的主题,向全世界公布,一定要还她一个清白和公道。
“那我就期待好了。”江小姐甜甜的笑,我又一次感到和煦温暖的春风吹来,全身都酥麻麻的,从这房间走出去的时候,我脚步都轻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
五、
“所以……我说,你就真这么写的?真的信了?”
医生朋友在看完我的初稿后,不可思议地瞪过来:“信了一个杀人犯?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才取材了几个人呢,你就已经疯啦?”
我当然对此嗤之以鼻。
“我才没有疯,人家说的话逻辑清晰环环相扣,你凭什么不相信嘛?”我朝医生朋友翻白眼。
“凭什么?就凭我跟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啊。”
那家伙没好气似的把一叠资料朝我扔过来:“江小姐毫无疑问是位美人吧?”
“这不废话么。”我想了想,记忆中尚且未找出一位比她更有魅力的女性。
“虽然她自己不提,但魅力这种东西本身就可以当做一种轻度的暗示——虽然轻度,但应付一般人的程度也足够了。”
“你是说我被她魅惑了?”我不服气的抗辩。开玩笑,我哪有那么精虫上脑?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心理学界曾经有个实验,给志愿者放电影,前面三个杯子里放三种不同颜色的饮料。然后在每秒二十四帧画面中插入一副他本人端起某种颜色杯子的照片。从常理而言,这一闪而过的一帧画面根本无法被观察到,结果也表明,直到实验结束,观影者都不曾发现自己看到过这幅画面。但他们却会下意识的受到这一帧的影响,去喝画面里出现过的同样颜色杯子里的饮料——你问他缘由?他必定一脸茫然,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管用。”
我若有所思。
朋友又说道:
“无形的暗示是经常能够改变普通人想法的。很遗憾,女人天生精擅此道,而江小姐尤甚——她只要轻轻松松的和你说说话,你瞧着人家的一颦一笑,轻嗔薄怒,都会下意识的怀疑是不是和自己有关,下意识地就会照着符合她期待的方向去做——那是人家天生的才能。你呀!道行和她比起来差了那么远,进去跟人家聊天居然还不多留个心眼儿?”
我被医生朋友说得满脸通红却仍然不愿承认,直到把资料翻开看完,我才不得不认同那家伙说的不错——江小姐虽然至今未婚,但社会关系里,倾慕者和追求者多得连空白地方都写不下了。
她真的拥有恐怖的魅力——女性中极致的魅力。哪怕妹喜妲己这种倾国红颜复生,恐怕也不过如此。
所以我是从头至尾都被骗了?那个女人……以某种方式在无声无息间就夺取了我的信任?
然而,她所做的一切都如此自然……细细思量,真令人悚然而惊。
六、
好好用冷水冲了三遍脑袋,我感到自己的牙关都在瑟瑟发抖,但至少是绝对冷静下来了。
“话说回来,江小姐究竟是为什么杀那些人的呢——如果不是如她自己所言,将他们从‘牢笼’中解脱的话?”
对我最后的问题,朋友却只有摇头了。
“佛洛依德临终前留下遗言:女人啊,你们究竟想要什么?他老人家算我们祖师爷都闹不明白,你问我,我问谁去?”
朋友耸耸肩,又补充道:“不过说实在的,这女人行事确实有些奇怪。她通常的做法是先诱使人家把保险受益人改成——注意,不是她自己——什么孤儿院啊疗养院啊之类的公益设施,然后再留给她一份亲笔签字的免责书面遗嘱,最后再死。我猜她是有点儿天生的圣母病?”
我们都无法给出答案,朋友拍拍我的肩膀:
“所以咯,就当是个梦。别写了,忘了吧。”
当然,仅仅这样仍然让我无法释怀。
毕竟,江小姐虽然杀了人,可从始至终没有侵吞死者一毛钱的财物,别的就更不提了——她杀人的动机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虽然在那以后我再也未曾见过她那张美丽的脸,但是偶尔回忆起来,我会觉得会不会是她无意中把自己催眠了呢?相信了自己臆造出的故事,为了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为了受难者的灵魂能冲破枷锁拥抱自由……而让自己成为了圣经故事中的圣母?
我不知道。
医生朋友更告诫过我,千万不要再咨询她。
我也觉得应该这样,我虽然自认见多识广,却对自己抵抗她魅力的定力信心全无。
不过她毕竟不如林先生那么危险,很久之后我都没再听过她的消息,我想,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既没有越狱,又没有自残甚至自杀,安安静静地待在医院里不就很好嘛。
对她那样既“危险”又“慈悲”的女性而言,这就很好吧?
然而,很多时候,看似毫无头绪的问题,其实答案却出乎意料的简单。
六、
在她之后我手上临时接了一些外面的工作,那段时间都再没有去取材,也没空和医生朋友联系,等把这方面的事情处理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静极思动,我觉得可以继续这项事业了,便再次联系了医生朋友,却被告知他正忙于江小姐的新判决和安置,没空搭理我。
好奇之下,我连忙紧赶慢赶地跑去医院,却得知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江小姐被带离了精神病院,却并非出狱。
——她被以更加严苛的罪名起诉了。
“什么罪?”我是无法想象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弱女子还能触犯哪条刑法。
“罪名我不知道,但最新的精神鉴定显示,她隐藏了自己的反社会人格——是个施虐狂。结合这一点,警方那边认定她实行的是‘愉快犯罪’,换句话说——杀人不需要什么理由,虐待死者和残杀死者本身就能给她带来巨大的快感和心理满足,她想杀、她高兴杀,所以就把人家杀了。考虑到之前我们就认为她有很强的能力蛊惑受害者,犯罪的性质一下子就变得很恶劣了,社会危害非常严重。”
“这……有多严重?”我心下一沉。
朋友没在搭话,照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砰”的手势。
后来我再也没敢插手此事,实际上也不可能插手了——江小姐已经禁止探视,更别说我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取材。据我判断,最好的情况下,就算她不吃花生米,也得在无期徒刑中度过余生了。
毕竟,是个那么危险的女人啊……连谎言都能编造得如此惟妙惟肖,连我明知自己在和精神病人交谈,都被她轻易说服,更别提对她毫无所知的普通人了。
无论如何,我再也不希望见到她。
七、
在那之后,一切终于又恢复正轨,差不多大半年过去,我几乎要忘记这件事时,意外却终又发生。
毫无征兆的,我的医生朋友不知为何似乎失去了意识,据称在胡医生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全身僵硬,之后无论怎么治疗,也再也未曾起来。
类似植物人,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通过脑电波仪器的测量,可以清楚的反映出他的思维波形和正常人几乎毫无二致,没有任何问题,身体的各个器官、神经也毫无病变,一切都健康的不能再健康。
但他就是这么倒了下去,木愣愣的,再也不曾醒来。
就好像他那健康的灵魂,真的被困在了名为“身体”的牢狱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