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是一方铜印,硕大的底座,顶上是天人惊叹的天马飞燕,“訇”的一声,印落尘埃,掀开来看时,戈壁的沙土上已赫然印着两个字:西凉。
雷台是一座道观,机缘巧合,它建在了一个硕大的土馒头上,那是一个张姓男人的坟墓,当曾经的权力、威望、成败功过俱灰飞烟灭后,墓里仅剩下他的一节腿骨。墓里陪葬了一尊无名工匠的“铜奔马”雕像,它带着为它赋予了生命的主人的智慧震惊了中国。时间似乎无声地为我们验证着什么是永恒。
马踏飞燕经郭沫若一说,已成定论,学者在惊叹马蹄支点的科学精密;艺术家在妒羡整体造型的美伦美奂;相马专家考证它正是传说中跑得最快的马种;或许是我对这尊神胎早有了自己固执的理解,我总是能看见马蹄之下那只燕子回眸的一刹那,她目光里隐藏的爱,而天马的坚定与执着更增添了这爱的悲壮,让我想起他们曾经在昆仑山中那段短暂快乐的日子,天马的性格中有那位张姓将军不甘平庸、勇于接受挑战、不惜牺牲一切建功立业的大丈夫气概,而他背后,似乎无一例外地有着许多惨痛的代价和伟大的牺牲,燕子是为爱而亡的,她成就不了大业,她默默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爱,她以她的生命告诉她的天马哥哥,爱可以让上苍垂泪、大地颤抖,他们的爱是崇高的,但并不完美,他们是一出理想与爱的悲剧。
古墓里的张姓男子生前据说戎马一生,征战四野建功无数,他最能理解天马的心吧,而那个他爱恋的女子,她是谁?是谁家的女儿?什么样的际遇让她结识了一位少年英雄?她是怎么死的?是老死在一大堆哭哭啼啼的儿女面前,还是带着她的美丽和青春淹没在爱的深渊里?时间什么都看见了,却永远保持沉默。难道它要告诉我,活过、爱过、体验过,就足够了?
我还年轻,在厚重的时间面前,我显得鲜活而青涩,我想老死在这里,如果临终前我可以明白对我来说理想与爱哪个更重要,我应该死而无憾了。我幻想着我的皱纹幻化成凉州古道,古道交叉纵横,宛若印章,在夕阳里闪着青铜的光。
张掖是一点朱砂,它向异乡人讲述着戈壁里曾经有过的繁华旧梦。而张掖大佛寺的存在,给张掖这点朱砂涂上了厚重的底色,使得这座城市俏丽而不失稳重。在鹅黄和嫩绿竞相争艳的春色里,释迦牟尼带着两千多年的尘土,静卧其中,他没有涅槃,也未睡去,他微闭着双眼,从双目的缝隙中他看得见我,一位心怀希望又满目忧伤的造访者。
大殿拘束了他,拥沙为床,揽风入眠才是他的真性情,现在他的两侧金刚怒目,身后十大弟子露着悲戚的神色,他涅槃后的神情安详得似是刚刚睡去,我知道他的灵魂并不快乐,他的痛苦来源于众生愚钝的爱,昔日那位悉达多王子初创佛教时,不立文字,不主祭祀,不拜偶像,如今他完全是一尊神,压在我的头上。
唯一欣喜的,是我找到了安宁,奇怪他身上遍落尘土,我的内心却忽然异常洁静。那不是繁花尽落的死寂,是敞衣卧于林间听小溪流水的通明畅达。出了大殿我才蓦地醒悟,我把尘世的土遗落在他身上,他给了我安宁,就立刻想起他的那个著名徒孙慧能的名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啊,我忽略了我内心的尘土竟是由我而起,我回身望着他身上厚厚的尘土,终于觉出他的可爱,他几乎想坐起来用他满身的尘土告诉我,悟,在心,而心,是自然。
大佛寺建于何年,何人所建,我不感兴趣,大佛默默无言,他给了我片刻的安宁,这已经足够了,出寺的时候,我有些遗憾大佛寺竟没有钟,钟声可以警示小人心、功利心、贪心、虚妄心、浮燥心,如果大佛寺有一口警世的大钟该有多好,那钟声会让古甘州获得长久的安宁。
(作于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