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和子初一前一后出了倥侗府,直奔天荒台而去。
与辽阔广袤的离煙城相比,幽冥炼域自然是要小得多。但从夜影的倥侗府去到天荒台之上,也有数十里之遥。
恢复了精神力的夜影身形如魅,迅疾如风,照此速度,不过片刻也就到了。
夜影用尽全身的感知力去倾听周围的声音,热风在耳后呼啸而过,有翻滚沸腾的岩浆浪声,有魏灵的哀嚎,呢喃,咒怨,如泣如歌。自从六年前夜影苦修至炼神一境开始,他的感知力也强大到旁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这些声音只要他想听便日日都能听见,如今早已习惯了。
经过严无双所在的领主府,夜影忽然捕捉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汐妍…”
仅仅是两个字,夜影却敏锐的觉察到了不同寻常之处:这一声很轻,很缓,满是沧桑,思念与柔情,虽是个男子的声音,却并非出自严无双。
夜影悄然停了下来,侧耳细听,那声音却不复存在。整个幽冥炼域,便只有严无双有能力察觉到夜影的感知力。若是这男子是因为发现了夜影的感知力才住了口,可想而知此人修为之高,绝非等闲之辈可比。
“子初,我不在地下的数月,领主可曾带什么人进来?”夜影心下生疑,他想要查出此人到底是谁。
“不曾,怎么了?”子初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未及多想,只见那领主府千钧重的石门徐徐埋入地下,眼前豁然洞开,夜影和子初急急收敛气息,躲避于一旁岩壁之中。
严无双仍是一身黑袍,面色比前日所见更加憔悴,曳杖从内踱了出来,慢步往左边岩石路行去。
十五年了,夜影从未见严无双离开过领主府,更没有见过他如此憔悴的模样,对于他的去向,夜影感到十分好奇。不待向子初解释,夜影隐了身形与气息,悄然跟了上去…
严无双似有沉疴,步子时缓时急,气息起伏无定。尽管如此,他的修为仍然是高深莫测,那银灰色拄杖敲在岩石路面之上竟丝毫不能发出声响。
这条路并非通往奎伯和荀翼二人的洞府,亦非通往严无双身边的亲信魏灵护卫的住处,他究竟要去何处?
夜影心中犹疑不定,脑海中闪过无数张熟悉的面孔,越往前走,离答案便越来越近。忽然,夜影想到了一个魏灵,也是曾经这幽冥炼域最强大的存在,莫非是他?
只见严无双行至一个十分隐秘的岩洞,那洞口曾被他下了禁制,旁人难以发觉此处。这里岩池遍地,空气灼热,是幽冥炼域环境最为恶劣之处,寻常的魏灵根本不会踏足此处,也就只有那个人…
夜影心下已经确定:果然是他!
多年前,夜影曾在这焚天洞感知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那洞中央锁着一个强大的魏灵,只是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魏灵的精神力也越发虚弱了。
无人知道囚在焚天洞中的魏灵因何这般虚弱,更没有人进去过,但夜影却牢牢记得他的模样,一刻也不能忘记。
十五年前,洛九的百日宴上,正是这个魏灵纵火烧死了他父母和他的叔叔连曜,杀死了几乎所有赴宴之人,更害得夜影成为了不为世人所容的魏灵,日日受着痛苦的煎熬。
这些年,夜影偶尔会寻至此处,发几回愣,发几声叹,提醒自己灭门仇人近在眼前,这也是他多年来刻苦修行的动力之一。而好笑的是,现在,仿佛感知到他的气息,自己便会心安。
对于这个魏灵,夜影已经没有太多恨,因为更恨他的人,是他的爱徒严无双。
千卉死后,严无双与他大战了一场,那日的情景何其惨烈,那魏灵落败了,失去了领主之位,失去了地下城的一切,被囚禁在这无名的洞中十五年之久。
严无双轻抬广袖,洞外的禁制如烟消散,现出一个漆黑洞口,那道气息也越来越近了。
“师父。”严无双对着洞内叫了一声。
那最阴暗漆黑之处,传出锒铛几声,接着,依稀可见一个红衣魏灵,头散发,足跣地,形容枯槁,身子缓缓挪移到亮光之下,两唇颤颤,口中喃喃乱语。这般光景,很难将他和曾经的幽冥炼域领主联系起来,可他身上的气息绝不会错,他正是当年百日宴纵火的鬼令愁无疑。
“汐妍…”见到有人进来,鬼令愁伸出干涩僵硬的左手,轻轻指向洞外,口中唤着汐妍这个名字,浑浊的双眼恢复了一丝神采。
听到这两个字,严无双瞬间怒意汹涌,脸色陡变,银色手杖虎虎生风,朝鬼令愁当头挥去,及至面门时,他的手却凝滞在半空中,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严无双疾言厉色:“师父,您口口声声念着的汐妍到底是谁?为何您的记忆就快消散了,却仍然还记得此人?您心中到底还有何执念?”
鬼令愁毫无表情,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呢喃自语,只是发出一声缓慢沉重,与凡人无异的喘息声,以他如今的处境和状态,恐怕比幽冥炼域中的任意一个魏灵都要凄惨百倍。
严无双慢慢闭上双眼,脸上的怒意释然,恢复了冰冷的模样:“罢了,你既不愿说,那便永远烂在你自己的肚子里。你的功法和记忆所剩无几,早已是强弩之末,勉强支撑不了多久,你终究会忘记这个叫做汐妍的人,忘记世间的一切,直到灰飞烟灭…”
那根立在严无双与鬼令愁之间的手杖却暗暗蓄力,忽然,夜影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整个身形像是要沸腾,燃烧,化作一片飞灰融进银色手杖之中!夜影如今隐了身形,他的力量自然受到极大的压制,一时难以抵挡,更担心自己会被严无双察觉,只好果断抽身,退至洞外。
反观尚在洞中的鬼令愁,他盘坐于地,岿然不动,脸上带着坚毅从容的笑意,这般定力,倒也不辱没他先领主之名。
眼见着严无双入了定,紧紧握住的手杖上那股力量贪婪地从鬼令愁身上汲取功法,夜影此刻什么也做不了,内心更是纠结莫名,若是施以援手,这鬼令愁和他毕竟隔着血海深仇,于情于理都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若袖手旁观,又恐鬼令愁会就此烟消云散。
僵持之际,一缕细如轻烟的精神力辗转飘至洞中,严无双很快感应到那精神力的气息,猛然睁开双眼,放下手杖,急急收起那缕“轻烟”,脸色阴沉。
夜影在洞外看得十分清楚,那竟是严无双的本命精神力!
夜影作为一个无躯壳无肉身承载的精神力体,对精神力自然了如指掌,但凡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本命精神力,那是人们穷极一生修习凝炼而成,也是其命门所在,哪怕将来不幸失去身体,失去一切,只要留得本命精神力在,日后也许就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一般人都会把本命精神力藏在自己的身体或者精神力体中最隐秘最重要的位置,而这严无双为何竟大意到放任这“命根子”在幽冥炼域肆意游弋?夜影百思不解,想来想去,严无双他能这么做,或许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将本命精神力附着在自己珍之如命的东西上,一旦那东西出得任何异动,本命精神力便会立刻追踪而至,将消息传送给自己的主人。虽然此法颇为大材小用,可这也是直接高效传递信息的不二之选。
只见严无双双眉微蹙,冷冷看着面前越发虚弱不堪的鬼令愁,方才不过短短数刻,严无双脸上疲态尽褪,重新焕发光彩,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刚刚从鬼令愁身上夺取而来的功法。
“师父,徒儿有事,就不能多陪您了。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耐心再等待数月,撑到徒儿将她安然带回人世,如此,您身上的罪孽也可减轻不少,到那时,徒儿说不定会放您自由,哈哈哈!”严无双一边笑,一边走出岩洞,袖袍一挥,又重新种上了禁制,严无双回望了片刻,带着手杖消失在了无尽的焰光之中。夜影知道,此时严无双的功法已有大进,再要追,便是追不上了。
很快,夜影从那些躲在夹缝中的魏灵口中得知,严无双此时已经回到了领主府,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刚刚发生之事,夜影可能还会认为,幽冥炼域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来平静的模样。
这一趟,夜影自认为所获不小,幽冥炼域,果然藏着不少的秘密。
不论是鬼令愁,严无双还是千卉,这些人都是十五年前引燃那场滔天劫火的始作俑者,他并不急着复仇,眼下,他热切的希望能够早日寻回自己的身体,摆脱严无双的掌控,哪怕成为离煙城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凡人。
现在,夜影又改变了主意,他急需去一趟离煙城。手中收集的丁末信息,也许还来得及在十日之内,在夜影将那些凡人炼成魏灵之前,换回一些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