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事情似乎已经尘埃落定,洛九终究没能如愿救出这一百个人。
洛九目睹了这一切,终于明白过来,夜影先前这般笃定她一定救不出那一百个人,皆因这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下,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帮自己。
洛九一阵晕眩无力,隐隐听到胸口传来一个碎裂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信任瞬然瓦解崩塌的感觉,原来从头到尾,她都信错了人。
铜炉里兀自还冒着诡异浓黑的焰气,灼浪迎面扑来,洛九不遮不躲,顾不得身上的剧痛,无论如何,她都要问个清楚,哪怕被面前的魏灵护卫发现,哪怕是下场和这些新炼成的魏灵一样。
洛九双手紧紧抓住夜影的“衣袖”,可能是过于用力,指甲陷入了自己的皮肉中,抠出滴滴鲜血,顺着指缝滑落,浸染到他的衣袖和手掌上。她想要大声质问他,却不知怎么开口,又该从哪一句说起。
夜影低下头,悄无声息的将血迹掩盖了去,忽然,他冰凉的眼眸一晃,猛地将洛九拉到了自己身后。他的对面,奎伯和荀翼二人比肩而立,一股微妙的气场将他们三人笼罩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花,仿佛随时会点燃。
“别出声。”夜影冷冷甩出一句,这话,洛九听得分明,也算他还良心未泯,会考虑她的安危,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能肆意欺骗自己,更不能罔顾上百人的性命。
“夜影,这都是你做的好事!”荀翼怒气冲冲,指着一旁那些可怜的魏灵,朝夜影劈头盖脸质问和谴责。只是这举动,并不见得他是关心那些刚炼成的魏灵,完全是为个人私愿而来,否则,他也不会等到事情发生之后再出现。
荀翼身边,是稳重老成的奎伯,二人虽然性格迥异,却是一向同声同气,臭气相投。幸运的是,这二人都没有发现洛九的存在,否则的话,他们又会因着夜影的缘故,对洛九百般刁难和迫害。
夜影紧紧握住洛九的手,片刻不愿松开,毕竟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宿敌,他这么做,估计是不想因为洛九而平添不必要的麻烦吧。可夜影态度冷静,脸上也并无担忧之色,更像是早早预料到奎伯荀翼的到来,洛九一时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奎伯微笑的看着夜影,旋即侧过身,凑到魏灵堆里,眼睛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脸上大作可惜状,啧啧叹道:“可怜的凡人,只怪你们时运不济,碰巧栽到了冷面无情的夜影手上,如今你们都跟我们一样,成了幽冥炼域的魏灵了。”
荀翼也即刻随声附和:“没错,不仅如此,夜影他还会让你们成为整个幽冥炼域最卑微的存在。只有仁善的奎伯能拯救你们,让你们变得更加强大。只要你们跟着我们走,听命于我们。”
这些年,荀翼处处伺机针对夜影。而与荀翼的口舌之争,一向都是子初从旁处理,这一次,也没有例外,眼见荀翼把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子初也不再沉默,气冲冲抢步上前:“整个幽冥炼域的人都清楚,你们二人狼狈为奸,唯利是图,只要能看得见利益,便如蚊蝇逐臭般第一个赶过来抢摘果实。所幸夜影师兄宽厚仁义,得罪了他不打紧,可这些魏灵都是领主所要的,放着地下城数不尽数的魏灵不去拯救,莫非你们真的要造反,公然和领主作对么?”
荀翼眼皮一翻,脸上十分不屑:“一个炼神之境都未跨入的毛头小子,谁借给你的胆子敢同我这么说话?”
子初粲然一笑,欲作辩驳,忽然,一个高大健硕的魏灵悠悠站了起来,打断子初和荀翼的争论:“我管你什么幽冥炼域,什么领主,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们变成这副鬼样子?我要离开,我要回家!”
那魏灵发狂发怒的样子,着实令在场所有的魏灵吃了一惊,平日里他们面对奎伯荀翼等人,连抬头正视都不敢。也许是那魏灵初来乍到不明就里,才有如此胆量同时顶撞地下最强大的两股势力。
奎伯拦住刚要暴起发怒的荀翼,微微露出一个感兴趣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傅欢!”那魏灵声量不减反增,昂首挺胸的答话。
奎伯微微颔首,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模样,继续道:“我看你虽然才刚刚成为魏灵,但身上的气息并不算弱,若是我猜的没错,你就是傅家少主,今日的离煙城青年才俊中修为最高之人。”
原来他是自己的堂哥,洛九暗自苦笑了一声。她之前从未见过傅欢,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如今见了面,她也没有生出什么亲切感和兄妹情,只是单纯地,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
“既然你知道本少主什么身份,就赶快让你的手下把我变回原来的模样,再叫人护送我回府。”傅欢的口气十分平静,皆因此话在他被困囚笼之时就已说过,却从来没有得到旁边魏灵护卫的回应,久而久之,他也对此不再抱有希望。
奎伯是个深沉的人,虽不知他内心到底有没有发作,可表象上仍是满面清风:“当然可以,我来就是为你们指明一条生路的。只有强大,才不会受欺凌,要想强大,又必须要听我的话,你可明白?别看你现在只是个刚经历剥体的魏灵,比起凡人,你拥有着压倒性的力量,往日高不可攀的人现在对你而言就是蝼蚁。而要变得更强大,就必须勤加修炼,再过那汇精,聚气,炼神。大部分人只经了剥体后便再无进境,这些魏灵是幽冥炼域最卑微的存在,未免被其他魏灵欺负,他们只能躲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瑟瑟发抖苟延残喘,难道你们想这么卑贱的度过接下来的漫长人生吗?”
荀翼看了看奎伯递过来的眼色,很快明白他的用意,立刻凑上前继续煽风点火:“不错,凭你傅少主,还有你这些同伴的资质,只要勤于苦炼,修至炼神只是早晚的事。领主素来惜才,见你们如此上进,自然不会为难你们。”
在奎伯和荀翼的步步引诱下,傅欢不禁有些动摇,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凡人的一生都在追求得道飞升的至高境界,举手可摘星,投足可踏月,长生不朽,与天同在,可惜这条路没有尽头,没有先驱,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而眼前这几个没有身躯,由精神力体化生的魏灵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们没有躯壳的束缚,神秘莫测,力量强大,轻易操控凡人的生死。有道是殊途同归,既然上不了天,索性就下到地狱。
眼见着二人的蛊惑初起成效,子初格外着急,再次横挡在荀翼面前:“这些都是一派胡言,你们千万不要听信。夜影师兄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们,而奎伯只会利用你们。幽冥炼域是什么地方我想你们都听说过吧?可有谁听说过,凡人能从幽冥炼域完好无损活着出去的?以往的幽冥炼域从来不与离煙城有什么干系,可最近为何明目张胆肆意掳走城内百姓,这背后有什么原因,你们可曾想过?”
幽冥炼域是个禁地,这一点谁都清楚,子初的话正中傅欢的痛处,显然奎伯先前刻意修饰和隐瞒了什么,这让傅欢不禁陷入了犹豫。他的身后,又有一个身形富态的魏灵站了起来,接过子初的话:“我们不奢求能够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可我们想回家!”
子初怒其不争,大声质问道:“你们如今只是虚弱的精神力,如何突破幽冥炼域的防守回去?就算回去,以你们现在的尊容,如何得到亲人的承认?夜影师兄一向与世无争,本不必费心思淌这浑水,他是为了你们才…”
“说正事。”夜影及时打断了子初,既然是与世无争,后面的内容便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否则,只会留下个沽名钓誉的形象,反倒坏了事。
子初自知失言,立即止了口,在夜影的示意下,重新说道:“奎伯是红腹灻蛇所化,他巧舌如簧,极擅蛊惑人心,他一定会鼓动你们拼命的修炼,强迫你们早日达到汇精,聚气,炼神三境。要知道,精神力体也会像凡人一样死去,要达到这三步,必然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大部分人只经了剥体后便再无进境,平日里你所见到的魏灵护卫多是到达汇精和聚气二境,就这些人也是寥寥无几。最后又能够突破限制,修至炼神一境的,整个幽冥炼域也只有三人而已。这还不够,更可怕的是,即便你们侥幸活下来了,奎伯也会让你们互生怨懑自相残杀,因为这是红腹灻蛇的使命,他能勾起人类心底最深的怨念和恨意,领着你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希望大家听我子初一言,念及尚在人世的亲人,保持为人的初心,不要变成像他们那样的人间恶鬼。”
对这些魏灵来说,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奎伯,对他知之甚少,所以,子初费的这一番长长的口舌并未引起多大的共鸣,就连洛九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奎伯是红腹灻蛇,传说,此蛇阴狠无比,常年生活在幽暗的地下世界…
奎伯被人当众揭穿了身世,面上早已没了刚才的云淡风轻,刚要发作,那胖魏灵忽然侧耳对傅欢说道:“傅少主,依在下愚见,这两边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我们困在此处数月都无人问津,怎么今日倒争相卖好?”
此话入得奎伯耳中,他转怒为笑,找准了机会,趁热打铁:“这位小兄弟慧眼独具,说得不错,但要论谁是恶人,我想答案显而易见。是夜影一手将你们变成这般模样,你们的身体,如今被夜影随意丢弃在了底下的寒潭,他毁了你们,侮辱你们,他的话,难道还有什么可信度吗?我奎伯此番出面全是出于好意,选择权终究在你们自己手里,好好考虑吧,荀翼师弟,我们走。”
奎伯长袖一甩,当先离开,临行又别有深意的瞥了眼夜影以示挑衅。显然,他这一招叫以退为进。留给魏灵们考虑的时间有限,刻不容缓,傅欢咬咬牙,发狠一般跟了上去,接着,胖魏灵紧随其后,借着傅欢的号召力,陆陆续续的人一律都站到了奎伯边上。他们原先所立之处,只有一个长发披肩的碧色倩影,年约二八有余,眉目清秀,姿色可人,她一言不发,明媚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夜影。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个女孩此刻的想法,傅欢也发现了她的异样,转身来到她的跟前,伸出手欲将她带走:“你这是干什么?听着,我绝不是开玩笑,你我之间仇恨再深也不该轻易放弃自己这条命,还不随我过去!”
那女孩一动不动,不理会傅欢的叫喊和拉扯。也许真如傅欢所说,是因为和他的过节才如此,却不知是什么过节,一时连洛九也起了好奇心。
胖魏灵见状,也不禁开始劝:“傅溪小少主,你就听你兄长这一次,过来吧。”
女孩非但没有听从,反而将傅欢的手甩开,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傅欢,他一声冷哼,不再坚持,对于妹妹的怜惜之情转瞬即逝,看她的眼神已如同陌路:“马公子,你有心了,既然这丫头不知好歹,她愿意送命便由她去吧。”
洛九听说过这个堂姐傅溪,她和傅欢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从小二人的关系十分恶劣,她不愿领傅欢的情似乎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可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的,为何会是其对面冷眼旁观的夜影?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傅溪悠悠走到了夜影身旁:“我要炼神,但是,我想跟着你!”
傅溪红唇轻启,灼热的目光完全汇聚在夜影的脸上,没有人要求她留下,可她偏偏选择了夜影。
“真好看。”就连洛九也不禁扼腕感叹,两个人虽然气息有强有弱,但他们都身为魏灵,又都拥有天人之姿,站在一起着实般配。
“你这是找死!”荀翼的一声怒吼打破了这美好的一幕,他瞋目圆睁,瞬间移步到傅溪身边,出手强行将她带走。
洛九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心也跟着提到了喉咙眼,傅溪形单力薄,怎会是荀翼的对手。
暗自担心之际,白衣子初立刻赶到傅溪前面,替她拦下了荀翼:“傅溪姑娘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应该充分尊重她。她既想跟夜影师兄修炼,我们便将她领走,就算闹到领主面前,我们也绝不退让,更何况,领主他老人家又岂会在乎区区这点小事?”
夜影看向子初,他的眼中依旧无波,没有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无需过多的言语,就能知道各自心中所想。
一直未有动作的奎伯饶有兴致的盯着傅溪,终于忍不住开口:“傅溪小少主,这是为何?”
这一次,傅溪狠狠的得罪了奎伯,她反而没有什么顾忌了,面对奎伯,她也无需隐忍避让:“就凭本少主的直觉,就凭我喜欢。”
“你的魄力确实令我十分佩服,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奎伯收起笑意,眼底一寒,转身拂袖而去。
荀翼愤愤然跟了上去,傅欢,马公子,以及其余魏灵也彼此推搡拥趸,怀着局促不安的心情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