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白昼,我被一阵心绞痛从睡梦中叫醒。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赶紧按了按床头的红色按钮。大约半分钟过去了,没有护士过来。我艰难地将自己撑起来,大声呼唤道:“护士——护士——”几声之后门口仍没有出现人影。我有点着急,因为心绞痛并没有消失,它一直持续着,没有减弱的势头。
我抬头看了看时钟,现在是正午12点一刻。“护士们可能都去吃饭了吧?”我这样想着,将点滴拔掉,下床,准备去找我的主治医生——“但愿他能在。”我自言自语。
通向齐医生诊室的走廊安静极了,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格外清晰,我扶着墙壁慢慢走去,走廊里有一段声音在回荡——
“对于您女儿的病,我一直都很疑惑。”
那是齐医生的声音,我意识到。我向门口靠近,它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一般的原发性心肌瘤都有家族遗传因素。但通过我的检查,你们不仅没有这种肿瘤,甚至将你们致病的显性基因结合起来,也不会导致这种疾病。而您又说过,您怀孕期间没有滥用过任何药物。我觉得这有些不同寻常。”
我心中一惊,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这······我们不知道。”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你们把曲晚舟的出生证明和出生时的身体检查给我看看吧。原发性心肌瘤的症状很明显,当时的医生应该有记录。”
“哦?等等。”齐医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难道当时的医生没有告诉你们孩子的心脏有问题吗?”
“我们····我们当时没有做过这方面专业的筛查。”父亲的声音小了许多,很明显,他没有底气。
“我说过,这种病的现象很明显,只要用听诊器一听就会发现异常,不需要专业的筛查应该就会发现问题。”齐医生停顿了片刻,“先生,我觉得您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我一阵颤栗,脑袋一片空白。心绞痛愈演愈烈。我强打精神,等候着最后的审判。
耳畔传来母亲嘤嘤的哭声,父亲和齐医生都没有说话。
“先生,您说吧,我不会告诉晚舟的。”
一阵沉默。
“齐医生······”父亲的声音有一些哽咽,“这件事您一定不能对晚舟说。”
“嗯,我保证。”
“我刚刚的话都是骗您的,其实······其实,晚舟她····她是······她是我们抱养的。”
我仿佛被一阵雷电击中,已经无法动弹,呆立在原地。我腿脚一阵酥软,顺着墙壁坐了下来。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它顺着面颊悄无声息地淌下来。我摇着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在心里说道。
母亲的哭声永远是背景音乐。
齐医生听到父亲的讲述,也吃了一惊。“为什么要去抱养呢?难道你们没有生育能力吗?”
“不,我们有。”父亲停顿了片刻,往事不堪回首,“我与许琴有过三个孩子。前两个刚一出生就窒息了,我们痛苦了很久。后来又鼓起勇气生了第三胎,但没多大就染病死去。从此我们决定不再要孩子,所以才有了晚舟。”
“这么看来,晚舟的病就可以解释了。”
我听见齐医生拍父亲肩膀的声音,安慰道:“别担心,我们会把晚舟治好的。”
但齐医生的手好像是拍在了我的心上——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心脏仿佛往外流着鲜血,要炸裂开来。我双手捂着心口,泪水肆溢,天旋地转,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傍晚。
“啊——”一阵剧烈的疼痛向我袭来,旋转的世界开始暮色四合。周围没有可以搀扶的东西,我的身边也不再有舒清源坚实的手臂。
“嘭——”我终究是没用地倒在了地上,头颅与地板相撞。记忆中的那种尖锐的疼痛感,此刻我已感受不到。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三个人从齐医生的诊室中慌乱惊愕地跑出来。“晚舟——”他们神色慌张,两个男人将我抬走,一个女人拉着我的手,一边跑,一边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中涌出,流经手背,
“哒——”
滴落在地上。
他们是谁?脑海中出现一个声音,向我发问。我的双眼更加模糊。
“他们是······我不知道——”
急诊室里,护士和医生忙乱着。无影灯灯光强烈,各种仪器发出纷杂的亮光。一名医生拿着注射器向我走来,将针头对准我的手臂,扎下去。
我终于彻底闭上了眼,一切重新被黑暗笼罩。
十五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是被抱养的。
小时候,同伴们的父母总是向他们开玩笑——“你们是被抱养的。”但我的父母却从来不这样对我说,我把这当作一种幸运;虽然姑姑也喜欢和表弟开这样的玩笑,但只要我在旁边,姑姑就像变了个人似地闭口不谈,我把这当作一种尊重。但如今,我才知道,这些所谓的“幸运”和“尊重”竟然是为了掩盖一个共同的谎言——我并不是亲生的。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小说情节般的人生经历竟然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也许是上帝故意安排。我还这么年轻,却要承担这般苦难。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父母就坐在我的跟前,一脸焦急地等待。我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能逃脱阴间的守卫回到人间,简直就是一种奇迹。
阳光给我的被子洒了一层金。此时的我,像是躺在殡仪馆里,身穿葬服,被金丝被覆盖。唯一缺少的,就是安详的表情和一双不会再睁开的眼眸。
“晚舟,你醒了?”
我撇开目光,与母亲的交错。
“晚舟,我是妈妈啊,我是妈妈。”
她的泪滴落在洁白的棉被上,迅速濡湿,留下一小片阴影。
“妈妈······”我有片刻地失神,我、我们,还是母子吗?
泪水在眼眶中慢慢蓄积,我尽量不让它流出来。我依旧没有看着她。我不知道在她心里,我算什么。
她忍住泪,替我盖好被子。“晚舟,那你好好休息,别凉着了。有什么事你就喊我们,或者按铃,我们永远都在。”
她和父亲走出了房门,我始终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我终于卸下了伪装的冰冷——其实我也很难受。我不怨他们一直瞒着我,我知道,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层窗户纸,其实是想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是想让我们少一些拘束与尴尬,多一份自然与亲近。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对待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恩人,这么多年来提供我的吃住、让我与其他孩子一样感受到父爱和母爱,并无二异。
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我实在无法接受。为什么是我。世界上70多亿人,为什么上帝偏偏让我来承受?
我的世界又重新被泪水淹没。我不想再进行理性地思考,我只想静静,感性地想想这些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
已经晚上九点了,父母不在,我也无法入眠。我起身,想要出去走走。
我来到楼下,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面色焦急、步伐匆匆的行人;或者缓慢行走、虚弱憔悴的病人。广播里播送着的提示音,冰冷、僵硬。我无法令自己安静下来,倾听风的声音。
我重新回到病房,空无一人。我从书包中拿出好久不用的的耳塞。尽管它曾诱发我的中耳炎,令我一度在听力测试中挫败,但如今,我——一个连自己的价值归属都未知的人,又需要在乎些什么呢。
我戴上耳塞,将一切声音拒之耳外,不知不觉就晃到了楼顶。这栋大楼有23层高,向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就如同正在搬家的蚂蚁。
我不再低下头,平视前方,环顾周围。江城的夜景,果然别有一番韵味。星星点点的灯光,密密麻麻地铺开,五颜六色,浩如烟海,一望无际。一栋栋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有的被纯色灯光覆盖,有的被七色彩灯点缀。眼前那栋大楼,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下,稀疏有致,配上欧式风格,俨然一座修长版的皇宫。旁边稍矮的那座,浑身裹挟着紫纱,墙身螺旋着上行,优雅迷人,是一位穿着紫色透视装的红毯女星;后面的那一栋,楼身是规规矩矩的长方体、以白色为基调,四周闪动着蓝色的光芒——这是一栋远近闻名的写字楼······江城的繁华就建立在无数座这样独特、富有个性的摩天大楼上。
我躺下仰望星空。不同于繁华的不夜城,夜空呈现出的是一种宁静、朴素的美,经典的白与黑就足以给人带来深邃隽永的感受——黑色的大幕布上,镶嵌着粒粒钻石,它们反射出白色的光芒,经过几亿公里传达地球。此时的我,只能欣赏它们过去的美,但已经难得可贵。与都市的灯光不同,它们的光芒多么像冷光源啊!仿佛永远都不会发热、令人烦躁。每次凝望它,就是一次心灵的洗礼,我能接受到它巨大的宁静的力量,让我心潮平静,心胸开阔,有一种博大的包容感;同时又让我感到无比的敬畏与虔诚。
遥望星空,我的思想在宇宙中任意驰骋;灵魂展开触须,触摸每一个哲学灵感。宇宙如此浩瀚,而我们如此渺小;我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生老病死、战争和平,对于整个宇宙来说,都太过卑微。我们无法在宇宙中改变些什么,哪怕是一粒尘埃的落定;我们所有的行动,最终的受众都将是我们自己。所以何必自添烦恼呢?我的忧伤与痛苦只会让造物主嘲笑我的无能;还不如忘却一切,重新开始,好好享受每一天的阳光。因为我们每存在一天,就是一次生命的奇迹;何不让这奇迹耀眼地持续下去?
扫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我深吸一口气,顿觉胸目开张、豁然开朗。是啊,即使我是被抱养的,那有如何呢?只能证明我是幸运的——我的生父母将我抛弃,我本该成为孤儿;但我的养父母又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比起那些无家可归、漂泊流浪的孤儿,只能说,我受到了上帝的眷顾。如此,我还有什么值得忧伤的呢?
那个秘密我本来就不应该知道,如今就忘了吧。是该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一切都释然了。
我用手将自己撑起,慢慢站立起来。我张开双臂,尽情享受着这盛夏晚间的凉风。我们仿佛心意相通,它能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
嘴角弯起一抹弧度,我淡淡地笑了。
余光向楼下一撇,蓝光和红光交替闪烁。我意识到,那是一辆救护车。再定睛一看,楼下还有身穿土黄色制服的消防队员,他们正在给一只硕大的气垫充气。
这栋楼有人要跳楼吗?我在心中想着,吓得一阵哆嗦,赶紧往后一退。
突然——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了我的腰。这突如其来的一阵惊吓引来我的一声尖叫。但歹徒好像并没有动手,只是用力将我抱住。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慢慢地、胆战心惊地回过头。
“爸?——”我一阵不可思议,大声喊了出来,警惕顿时烟消云散。我转过身,也将父亲抱住。“爸——”我轻声呼唤着,泪水渐渐盈满了我的眼眶,不自觉地流落下来。我将头搁在父亲宽广的肩膀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心中暖暖的。
母亲也流着泪跑了过来。我摘掉耳塞,这才听见了她的声音。
“晚舟——”
“妈——”
父母将我抱住,我们的眼泪打湿了对方的肩。
泪水渐渐止住,父母将我往后拉。
“孩子,都是妈妈的错。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但千万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啊。跳楼这种傻事以后再不能做了,知道吗?”母亲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哽咽,眼泪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
“跳楼?”我诧异地反问道,“我没有跳楼啊!”
母亲微微睁大了眼睛,也不再流泪。父母的眼神中都有一丝惊讶。
我疑惑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哦,哦。我刚刚站在楼顶边,你们就以为我跳楼?”
父母点点头。
“哦,还有楼下的消防队员、气垫和救护车都是你们叫来的?”
他们又点点头。
我哭笑不得。“哦,天哪,不是那样的。”我摇摇头,“我坐在那里,只是想出来散散心、看看夜景,怎么会跳楼呢?”
“那······那我们、还有消防队员用喇叭向你喊话你怎么不理我们呢?”
“哦,你看。”我展开手掌,将手上的耳塞展示给他们看,“外面太吵了,我想一个人静静,所以戴上了这个。”
大家都破涕为笑。“看来这只是一个误会,是吗?”站在后面的一名戴着消防帽的消防队员微笑着向我们说道。
我们看向他,都露出了好久不见的笑容。“谢谢您!”
“那我们走了。”他向我们挥挥手,和其他几位队员下了楼梯。我们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有片刻的失神。
“爸,妈,我回来了!”我声音不大,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
父母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一起上前抱住我,紧紧地,让我觉得有些疼。但心里是甜甜的,很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母拍着我的背,像回到小时候、拍着我的背入眠。那种幸福感从未被超越。我心里暖暖的,全身心地享受着他们爱的表达。我知道,如今,我们又回到了从前、更胜过从前。
纳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相必他是没有过这番经历吧。其实,人生又何必如初见呢?这一生,与谁初见已是命中注定,我们无法在未知时刻意改变。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只有经历过一番苦难,才能浓情似水情更浓,更胜初见时。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危机来临之时,调整心态,彼此心存理解。如此,才能留住那个对你真心的人;如此,才不必在看破红尘之时,重新哀伤地吟诵千百年前纳兰的低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