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州临都间,有一处曰:安县。此地半村大小,却繁荣至极,故成县。
秋风乍起,人迹萧瑟,东府前热闹不减,便是东家小女恰婚龄,正比试招亲。东府乃安县首富之家,入将相门第,比上不足,进寻常百姓,比下有余,欲择一良婿适龄为偶。
府外人群熙攘,几凳数对齐列。“这东家女子听闻国色天香,应是有入宫之命,为何不如此,得东家荣享富贵。”旁人耳语。“你是不知,这东乙家主是极宠女儿的,不愿进那深宫里,惹官场纷争。”人者相辩驳。“啧啧,想必是怕得罪权贵,连如今这般都过不得了,胆儿确是小。”家中无男丁者更是冷嘲热讽。“不过东家确令人凯觎,尤为其财,我儿便是一青年才俊。”又有甚者憧憬东府,而洋洋自得。
东府楼上阁,一女子系浅绉面纱,只露静美的眉眼,不见情绪,眸平如水,无一丝波澜,浓羽睫微微翘,碎发掠扬遮雪额,如玉秀。轻瞰楼下宾客盈门,容寂谧似冰。
会逢府外过二人,昂头颔首,一袭靛裳侧眉问道:“今日怎的不去观万梧之戏?”玄袍男子眸色微泛动,些许黯淡:“腻了,乏了,倦了。”靛裳脸颊抽了抽,扬眸望去,回顾道:“那是……”“东府,不过今日何以这般热闹?”灰袍神色不适轻然掩去,沉思疑虑。靛裳眸光晦涩,今朝方得不辞而别,恰是万梧戏演,二人面色却令人奇怪,方得不语,万梧不悦,确是糟心,少年轻叹。
“去瞅瞅。”少年示意撇螓首,转身便去。“嗯。”男子挑漆眉,眉宇俊朗。二修长身影行步其中,分外惹眼。便有闲人交头接耳:“这模样真俊啊。”“不知是否来比试的。”“定是取姑娘芳心的。”“恐无望矣。”“兴许非也。”“也就绣花枕头。”不堪入耳之言,羡煞之意皆有。二人轻蹙剑眉,不语。
不久,见一凛凛魁梧男子引一窈窕女子出,薄纱遮面,烟眉梨眼,花媚般的江南水美人。众男子们迷了眼,跃跃欲试,却被驱逐大半,仅留少数容貌上佳者,院外人唯有捶胸顿足,恨花俏。“今日乃小女择夫之日,来者众多,东某甚是荣幸,这便是东某的小女东禾,适龄十六。”男子贻笑,醇厚低沉。“东禾见过诸位。”彬彬有礼,女子微微福身。闻声之柔美,又是一阵呼嚎。
“禾儿去阁上吧,自有为父。”东家主轻拍东小姐弱肩,温声道。随即迎面朗声语:“这男儿首要是立身处世,其本为信。”大仆遂展了一幅字画,浓墨韵染,圆润得体一“信”字,乃东禾之作,画前击掌赞者皆是。“知一人,先由仪表看起,不求俊美,但求齐秀。”又铺一卷轴,飘逸毓秀书大字,仍是小姐,唏呼声又出。“男儿志在四方,本色豪迈,德当兼优。”仆人推来一精美屏风,龙飞凤舞,遒劲出锋,行草了然,实是不似女子之才,赞赏声欲烈,家主微扬唇,轻抚胡茬。
“还请列宾一作斟酌,一柱香时刻,即收纸卷。”冽然语气,不复方才友善。人群旁的方得不知被何人一踹到前面,误入比试人群,回眸一望,少年勾唇浅笑。男子眸色一漾,分外朦胧,就凳而坐,望案前宣纸,滞懵然,见他人信手书画,染墨点面,玄袍愣了半晌,随磨砚充水,蘸笔划字。袅袅青烟,氤氲缭绕,香燃尽,刷刷整卷声。
“老夫此意为验诸位可与吾女有心,灵犀相通,如今大已无缘。”家主负袖,凛然正色道。场上男子无不垂头丧气,偶有二三人泰然自若,家主微颔首。“三位公子且留步。”家主远远唤住三人,正是相貌皆出众,神情皆平寂,原来一者为未曾谋面的东小姐作画一幅,魅比花娇,一者为姑娘字画填词一首,文书出彩,一者……卷心有一墨点,若圆若缺。“这第三幅为永结同心,情谊可贵,假使稍有缺处,亦如圆,后生可畏。”东家主朗声放笑,有欣慰之感。然这第三幅确是方得之作,不过本义不如此,碍于不知如何落笔,墨已滴下,染了宣纸正心。少年场外抽搐,闻众人刹那一滞,随即“好…好”不绝于耳。灰袍男子瘪唇,无人注意。
“这第二场为武,大丈夫功德盖世,当有万夫不敌之勇。”家主扎步,知其修行之高,递与三支木剑,嘱咐道:“不得弑伤。”三人接过木剑,轻而钝,雕工简陋,真难伤人。两两对决,身姿敏捷,剑锋交砺间,衣起衫落,难分高下,叫好声连连聒噪。男子侧放木剑,漠然观语,淡淡轻蔑。葱衣褐衫,不敌一袭玄袍,男子倾地而起,携一缕尘风,众人大呼:“轻功!”惊愕不可名状,东家主浓眸动闪,意味深长。
“男儿文才自是不可示弱,诗词歌赋皆可填。”家主浅浅然道,平视前方。“便填一对子。”铺卷三张,香烬一半,葱衣起身言:“东处红颜比君策,禾秧素朴度余生,横批:江山田园。”胸有成竹,朗朗道来。褐衫顿笔,悠悠然:“不似俗粉胭脂红,钟灵毓秀翘楚成,横批:瑰丽璞玉。”烟波荡漾,泛滥春心。“英雄之义天下友,君子有道四方朋,横批:结识好汉。”漠漠然,心头一虚。
“男儿不会拘泥于儿女长情,郎若是有意于小女,岂能诌媚。”东家主负手而立,不知在训何人,拂袖招来褐衫,幽问道:“汝叫什么?”褐袍男子呆愕,随即毕恭毕敬言:“小生叫赵晓。”“方才那话便是教诲,汝可记住?”看似如长辈苦心孤诣,却让人失尽了面子,褐袍净面忽的霜白,时而酡绯,极是羞恼却不得无礼,若切齿般语:“小生受教,多谢伯父。”仍是不卑不亢,可见修养之高,遂身退去。
“鉴于伯仲难分,便再作词一首,以励。”不疾不徐,有王者风范。仆人点上一柱香,檀淡香清,极养人。灰袍暗自神伤,咒骂何以还有,那对子乃是取了少年之言,自己并不会作赋,漫捣笔头,黯然销魂,引家主频频侧目,挑眉讶异。葱衣气宇轩昂,俊雅而道:“鹧鸪天。掩玉修身笼驿桥,苍颜戾野似农侠。友衾和暖犹身偻,通印梅香传凛洁。童时逝,难一生,俯瞰天下众苍生。金玉珠宝不轻荡,只是心盈信仰升。”语调昂扬,意气壮阔,确是少才俊彦,赞叹声疾烈。再望男子,以为更出彩,叵耐纸上墨迹斑斑,难以辨识,只晓得“今日吾……”墨汁疙瘩洇透了宣纸,字体极不齐整。“这怎的连词牌名都无有?”东家主蹙起浓眉,好似诘问。
“既这般,便是这位容家公子夺魁……”家主刚欲予彩花球与葱衣,突闻阁上清厉声传来:“吾不要他!”显然抗拒极度。葱衣面色尬尬泛苍红,这更甚莫大的羞耻,愠怒上头,忿忿然道:“姑娘为何?”“吾有吾意。”情绪稍缓,略带忧歉,却是坚持。“那在下便告辞。”男子极有自知,不自取其辱,转身去。
“禾儿心仪何人?”东家主柔声问。女子彤红酡颜,支吾不决,玉手一指偏隅一角的靛裳,少年游哉环胸,凤眸一跳,身子木麻,捋青丝遮面,就要离步。“站住。”东家主威严毋庸置疑,毫不客气。“吾…心有所属,还请您莫强人所难。”少年诧异,只得婉拒。“何人?”女子挚恳问。“……那。”少年慌指远处欲来的马车,锦装精修,是非小门小户。
驾车的劲装男子叼一芦苇,侍卫打扮,面容俊朗,乱发飘舞,望向前处人声嘈杂,啐了芦草,回首道:“公子,前头有人指咱们。”“嗯。”座上人淡淡应道,微阖眸,面如冠玉兰。“还有点眼熟。”首侍漫不经心道,时不时瞥向那边。昭服男子轻睁眸,美玉双凤,随意掀起绸帘,瞟向车外。
人群喧嚣,看着车帘徐徐开,露出一风华绝代的容颜,皆窒了息,遂声响炸噪:“是个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斥责声居多。少年呆愣,暗揣今日未看黄历,霉运当头又遇了那人,借此契机,携上灰袍,檐上壁,无影踪。
“是有些面熟。”男子拉下锦帘,清浅道。侍卫瘪唇,紧绷缰绳,马车扬长而去,院外叫嚣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