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早,不及正午。
万梧倚坐在朱红的墙凳上,形如冰缎的骨指正轻轻地抚着一套绀红色的纱裳,待翻到一条极其狰狞的裂纹,手指猛然一颤,随机往四周看去,却不见心中那人身影,便平了平身上素白袍褂的褶皱,站了起来,步子却有些仓促。
“万老板去哪里?”圆栅门旁的清灰衣小厮出声问道。
“这儿可有会裁补的人?”万梧的目光游离四处,漠漠然问道。
“倒是真没用……万老板是在寻方公子吗?”小厮随万梧的视线望去,摇头晃脑地说。
片刻,万梧不语,对面的方墙门突然有了声响,一俊朗公子一清秀少年同行进了门,正是方得和温琅。
“梁修,吾去街上买了材料,今早见你戏服有损,就和澈之一同去挑了匹不错的。”不待万梧面色有变,方得先发制人,声音急促,一副要好好谢谢本公子的模样。
一旁的少年只得边笑边附和,抽出腰间一条红艳艳的绸带,好笑道:“怎么样?”
“蛮好。”万梧抽抽嘴角,接过亮色的绸缎,又缄默了。
“本公子可是心灵手巧的。”方得无端插入,说罢,便走向圆石桌,抽走了有裂痕的纱裳,就匆匆进了一侧的裁坊。
“这里不是没有裁补的人吗?此坊铺何来?”万梧望向方得之处,挑了挑眉,转头泠泠道。
青衣小厮一颤,耸耸肩辩道:“这是方公子设的,却也没有收什么裁缝,小的真是不知。”
“哦。”万梧淡淡应道,拂了拂袖子,微微一动那丹绛色的水薄唇,肤如雪瓷般白皙,一身素白的袍褂使整个人分外清和。
青衣小厮见此情景,忿忿感叹,认为自己也应是这般如花似玉,便自怜地摸了摸脸。
约莫半个时辰,只见方得匆匆出了坊铺,臂弯搭着一条绀色的纱裳,衬着一身银墨色,甚至有点突兀。抬头便见了万梧,于是乎径直将臂间的衣裳抛过去。
万梧扬手一接,就看倒了正眼下的一个大补包,补线杂乱无章,补缝参差不齐,中间还鼓起歪斜的布包,脸一发黑,便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晕厥。
不知何时,少年啃着梨,倚靠在圆栅墙头,满面喜气,随即勾唇一笑:“要不要我揍他?”侃侃而谈,好不惬意。
万梧本想拾颗石子砸过去,劈了方得的脸,却看到他通红且有血丝划痕的双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默默望向方得,并不言语。
少年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三两下净了梨核,掏出怀中的白瓷瓶,倒出些黏稠的牙白色的细粉,走到坊铺门口发愣的方得身边,一把撒在方得泛红的手上,带着丝丝麻痛的感觉,片刻就恢复到往日白皙细腻的模样,却是淡淡苍白。
方得涩涩地笑了,一直洒脱的性格总是不时怪异,令人心疼。“也不过如此……”方得自嘲道,轻微的话语只有自己能听见,又是一副苦笑的面孔,遮住了波澜的情绪。
纵是如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少年顷刻便看透了。“汝二人难和矣。”只有少年的哀叹萦绕耳畔。
今日一切无疾而终。
不过六年前而已,泊州新建了一个学堂,其名便为“泊新堂”,为官学的一项,朝廷兴学,于是在安县也设立了一个学塾,大都外围也有数小私塾,一时间,百姓也纷纷入学,因为新学堂无费,圣上鼓励州学、县学,还有国都大书院,那时,私学也风靡全城。
那年,安县,崇安堂。
学堂门口,一群幼学童嬉戏打闹,互相展示自己的新学服,皆是些八九岁的孩童,突然便出现了一个约莫十五岁的男学童,身形纤长,长相非常白净,怕是女儿家也比不过。束发倒是随意,只箍了一圈发髻,散漫地垂下多缕乌丝,墨黑色衣襟,素白衣衫,朱红的腰巾带,一看便知身份不俗。
男孩的身旁站着一已及冠的男子,高竖丹平冠,神色清淡,浅靛灰白的昭服,面若冠玉,长得更是标致,却很疏离人,眉眼透着一股凉薄俊雅,如徐风缥缈,只是看上去腿脚不太利索,站也不大能站稳,平视着前方,漠然开口:“今日是吾最后一次送尔入学堂,往后需自己来。”
男子话语未完,一旁便有侍卫来搀扶,这才巍巍上了马车。
“好俊的哥哥啊。”一个水灵的小姑娘呼出声,就想凑上前去。
“让一下。”男孩直截往前走去,绕开了围着的小朋友,步履沉稳就进了学堂大门。
待入了自己的教间,便看到许多陌生的同学。“不该换私塾的。”男孩自语道。
话说男孩本不在新学堂,只是厌倦了私塾的严厉,才得以来此,而又要自己行学,还分别了昔日的同窗,顿生懊悔之意。
正是时候还早,落座的学童也不多,男孩便找了一个偏隅的位置坐下了。刚好一侧首,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童便映入眼帘,也是极俊俏的,不过一身葱色的布衣,简朴的装束,倒是令男孩感了兴趣。
葱衣男童也恰转过头,看到了出众的华服男孩,冲他淳醇一笑,甚是可爱,明明将及弱冠,却还是脱不去的稚气,这便是昔日的方得。
华服男孩眸子一翻,就扭过头不睬了,此童乃是万梧,应是传承了养兄的淡寡,不愿施舍一个眼神。
“各位学子们,今日学堂新开,诸位与适龄的同窗将度往后四年,愿开头便能交好,吾为二庄的先生,徐昴先生。”尺台上的端正先生,五官不突出,因端正而浩然,倒是挺顺眼,不大的眸子很是炯炯,灰白的鬓须叫人看不出年纪。此时突然说话,引各孩童侧目。
万梧只往台上瞟了一眼,就垂下眼睑,忽的自己的石木桌上便弹来一个麻纸团,纸团中似包裹着墨字迹。出于好奇,万梧摊开了纸团,入眼的却是乱糟糟的一团潦草字体,不过依稀能辨认出:“你叫什么名字”几个字。
刚好万梧也是无聊,便在纸张背面写下:“万”字,也撺成了一团,在空中以一个极好的弧度,不偏不倚落在教书先生的头顶上,“砰”的一声,又砸在了地上。
……
“是哪个小崽儿!”脾气还算可以的徐先生,此时俨然已暴怒,犀利的目光扫视全座。
万梧毫不在意地敲着石木桌,另一支手撑着腮,一副悠哉看戏的模样。
“我。”放观全场,也只有方得一人目睹事件发生,不过方得很爽朗地道出声,又惹了万梧的兴趣。
所有人已寂,只见先生缓步走向方得,问:“尔叫甚么?”其实早已压制住自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