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田间劳作人。
“乙巳年九月初三,吾某温烨(琅)与温琅(烨)结为兄弟,不求有福同享,但求有难同当……”丛地边,二男子结拜。
片刻起身,少年疾急道:“千卷兰给我。”
“喏。”男子掏出怀中奄奄兰草,少年默然:“还有吗?”
“没。”
“好吧。”
千卷兰叶拇指般大,唯二瓣叶,一大包一小,藏青泛紫,又透嫣粉,置于少年手中。
“后会有期。”少年踏飞步,凌跃田上。“轻功了得。”男子移修身,腾越林中,扯少年衣衫:“切磋切磋。”扬唇朗言,凤眸荡涟漪。“好。”少年双颊现浅浅酒窝,徒手抽剑,直顶男子脖颈侧。却见男子修指夹剑端,反手辗剑,唇角扬邪肆。少年出手击脯,男子瘪唇,指握纤白手腕,力出奇大。“呵。”少年轻笑,皙指揪其襟领,勒其颈喉。“咳咳…”男子蹙眉,谑笑松手,不堪忍咳。少年一踹后者,二人纷纷落地,匿进了一片葱翠。
山泛苍茫,唯此一处新绿,若见雄鹰旋翔青空,似闻野狼长嚎峋崖。少年打地起,盘坐丛中,笑得些许失态:“嘿,贤弟可好?”“我没死。”男子斜睨一眼,整束乌发,悠悠道。“走吧,姑娘要着急了。”少年立身便欲前去。
……
孤伫瓦舍,三人围桌就坐,神色凝重。桌心一道熟肉糜,腾热雾袅袅烟,虽不及庭中锦食,却也算山中佳肴。屋侧布帘卷起,缓行一素雅美丽妇人。“娘。”男子眼皮跳,嘴角抽,面尴而言。“呀。我儿怎的不早说?”半嗔半怪,讶异室内二人,便又钻入侧舍。“呃……”二华服尬尬一视,不知所措。
俄顷,妇人复出,端二盘野蔌,卖相甚佳,嘴中喃喃道:“鲜有人来此做客,实是不晓。”“无碍,也谢夫人照留。”少年正襟危坐,实则二足翘叠,一手转凤吟,侃侃道来。“美餐。”女子褪篷,相赞道。“小姐平素应都是锦食相用,何来此说?”男子歪首疑惑道。“小女偏爱野味,也腻了精食。”女子捋额前乌丝,轻描淡写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少年颔首,阴阳怪气言。女子一瞥,瘪眉不语。
妇人上桌就坐,打量女子,赞不绝口:“真是俊俏。”女子笑颜相迎。及见了少年正脸,妇人眸显惊异:“真是和我儿生的这般像。”“缘分缘分。”少年眸光微敛,讪讪笑道。“二位何处来?”妇人置碗筷,抬眸问道。“僚山北山坡。”女子声轻灵。“临都岷山。”少年音清洌。
延食已尽,胃足饭饱,便问起各自的身世。“鄙人家本不于这山脚下,十余年前都城暴乱,一再迁于此。二位呢?”男子撑腮,饶有兴致道。“修行出山。”少年扬唇,言简意赅,一如惑人。“贬谪山中。”少女嬉语,似笑非笑。
“吾看几位皆真心待我之人,便不搪塞。”置凤吟于桌上,坦坦然。“速言。”对面二人端坐,异口同声。“十九年前,吾命悬一线,一家小户收养了我,视如己出,只因他们膝下一子,在五年前早逝。奈何造化弄人,五年后,遭人诬陷,满门抄斩。”少年神色清肃,眉宇略带忧郁。“那汝?”男子面露疑虑。“不知为何教吾姓了温,恰好未收入祖籍之中。”少年滞然,似在追忆往昔。
“后来呢?”女子蹙秀眉,似是不悦。“后来,吾误打误撞上了岷山,路遇一老师傅,留了吾做弟子,原是一道观长老。”少年眸色憧憬,兴是怀念。“那道观叫什么?我改日去拜些香火。”男子些许激动。“天祠观。”少年挑眉,一脸无奈。“那公子头发是……”女子樱唇微张,问起缘故。“长老说吾戾气过重,本非佛道人,无需剃发为僧。”想到此,深深一叹。女子却长舒一口气,若有庆幸之意。
“他对吾曰:‘学医救人,学毒防身,万不可伤人。’可惜,吾……”少年羞臊挠耳。依稀记得那年寒冬,一幼童立寺前,面色庄重,布满雪埃,小脸紧肃,如劲骨一身孤傲,徐徐跪下,叩拜师傅:“弟子温琅,谢师傅收留。”面前老者捻须,一脸凝重,遮不住那满目的慈祥:“汝需记得,莫动邪念,老衲赐你号:从良。”男童羽睫缀白,一眨落霜:“从良谨记。”
辗转七载,天祠已变。幼童初长成少年,下山见识,老者鬓苍背驼,拄杖伫立寺门,凝视着略显单薄的背影,忧其心不定,恐其失了智,却不知自己已形如枯槁。叵测数月已过,少年仍是一脸俊秀挺拔,只是眉目间又多了几许深沉,归来了。终日难食的老者欣喜不已,几欲跌倒,终是搀住少年之手,哪管颤颤巍巍。
不及七载,老者便栽进了床,一病不起。又是寒风凛冽之日,老者忽的性情大暴,满面怒容赶少年下山,呵斥不许再回来。那日天祠如丧钟奄奄,厉雪纷飞,狂风呼啸,肆意嘲打着衣衫。少年在寺前跪了一天一夜,暴雪若利刃,遍遍刮划少年冻僵的脸庞,似在讥讽少年的痴情。青丝早凌乱,玉面已残摧。膝角刺,颜肌裂,雪里却木然,痉挛般的麻痛如诛心,身虽瘫软,意仍不倒。一片苍茫霜白,一袭深靛突痣。
双颊泪痕已风干,少年呆滞。少年怎的不知那日是回光返照,老者是更知晓,恩情十四载,皆不能忘却,若有来世,弟子不会迷茫。
桌前少年呜咽,声声抽搐,眸底一点晶莹氤血。“公子的眼睛……”举座皆伤感,女子觉蹊跷。“怎么了?”少年拂眸,疑惑问。“红色的……”女子有些不安。“离吾远些,快点。”少年紧捂凤眸,教走了二人。“公子……”女子忧虑不去。“快点。”少年痛苦,不耐烦道。
片刻,屋内便起一惨厉的叫嚎,惊动了拾掇舍铺的妇人。匆匆于室内出,嚇了半额冷汗:“阿烨!你在哪?!”妇人急唤道,却不见儿,只得拧布拭少年,七窍渗出污血,染了殷墨半巾。门外迅地进了二人,女子簌簌落泪,男子焦急万分,手握一捧赭褐草茎。
“又发作了。”女子玉手掩美眸,禁不住潸然泪下。“这些皆凉性草药,想必千卷兰便是作此用。只是,以毒攻毒恐难承受。”男子面部冷峻,眉间萦绕愁色。“公子只是听说,蚀骨与蚀血相克,若二者相遇,则消。”女子哽咽道来。“离上次发作恰好一旬十日,这可如何是好。”
是夜,空边泛淡淡雪青,夜际划破璨白,浓靛渲染浅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