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就看到头顶碎土杂草零星洒落,接着啪的一声人就跌到了实处。疼得直呲牙,起身一看,竟是跌入一个深坑之中。
这深坑显然是猎户挖来捕猎的陷阱,坑底距离地面有两丈多高,四壁是光滑的夯土,坚硬无比,成欢庆幸坑底没有尖桩藜刺,否则以他现在的身法,必然不能幸免。
四下扫视一番,发现那柄剑也没了,想必跌落之时遗在了地面。看着头顶白茫茫的一片,无比怀念起有轻功的日子,倘若是以前,这陷阱又怎么能困住自己,甚至若是玉如意的暗器“一念”在自己身上,也能挖出些小坑来顺着爬上去,如今是身无长物,算是彻底困住了。
没办法,只得望天长叹……
大雾是第三天散去的,成欢在坑里度日如年,其间也试过其他办法,他将那件谢游闲的衫子撕成条状,接成布绳抛出去试图缠上什么东西,却总是不得其法,试了几试,便不再作这无用之功。
到了第四天,已是又饿又渴,头昏脑涨,傍晚时分,恍惚间听到不远处有沉重的脚步,伴着粗喘和嘶哑的低吼,料想是个体型庞大的野兽,听方向,应是朝这边来了。
那确是一只身材高大野兽,它很快来到了陷阱边,伸着脑袋向坑底张望,看到成欢,显得异常兴奋。它应是饿极了,口涎不住滴落,散发着阵阵腥味。
模样似熊非熊,似虎非虎,双眼凶光毕露,似乎又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跳进坑里吃食。
成欢暗暗寻思怎样骗它下来,自己左臂还能全力发两掌,或许能借此逃离。
突然几声破空之响传来,紧接着是嗖嗖箭啸,那野兽接连发出几声惨叫,把头缩回,看清状况后怒不可遏,扑了出去。
缠斗之声响起,成欢听得分明,一人一兽斗在一起,那人身法倒是不快,但脚步十分从容,兵器舞动的虎虎生风,是个练家子无疑了。
又过片刻,那野兽一声哀嚎,被打倒在地,只听一个糯糯的童音喊道:“阿哥好棒!”
“这畜生果然皮糙肉厚!”
答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话音未落,那野兽却是“噌”的一声翻身而起,朝林子深处窜去。
“哼!想逃?”男子见状回头看了一眼女童,说道:“待着别动,我去追它!”
男子雷厉风行,说追就追,以至于成欢“喂!等等!”的呼救声刚刚喊出,他人就冲进了密林之中。
但这声音却是被那女童听到了。
她走到陷阱边,成欢抬头看去,只见小姑娘在洞口探出头来,她约莫五六岁年龄,扎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小脸瘦黄,一双大眼纯真无邪,看到坑底的人,怯生生问:“大哥哥,你怎么在窖井里面?”
成欢笑道:“哥哥是路过的,不小心掉进来了,小妹妹,你拉我上去吧,我帮你阿哥打狗熊。”
“那才不是狗熊,是罴虎兽,可凶啦!”
“那我更得帮他啦,咱们三人合力,罴虎兽很快就束手就擒了。”
“我阿哥一人就可以对付它啦,他的斧头耍的可威风啦!”
“你阿哥这么威风,没人在一旁叫好怎么能行,不如我们一起给他助威好不好?”
小姑娘想了想,点了点头,问:“我怎么拉你上来?”
成欢拾起身边的布绳,说道:“把它缠在树一头,另一头扔下来就好。”
小姑娘一听眼睛一亮,她没做过这种事,觉得很是新奇,接住成欢抛过来布绳,跑到最近的一根矮树旁,绕过树身,打了结,又嫌不够牢靠,再绕了两圈,做完这些,回到陷阱旁已是气喘吁吁,她将绳头抛下,说:“大哥哥,你……你上来吧!”
成欢接住绳子,手脚并用,费了老大劲儿,终于爬了上来。他经过这几天的煎熬,早已力倦神疲,这一番攀爬过后,竟趴在地上,四肢摊开,气喘如牛。
小姑娘看到他夸张的模样,咯咯轻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成欢喜欢她的模样,心中更是无限感激,抬头冲她眨了眨眼,说道:
“小妹妹,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蜜果,你呢?”
“哥哥叫成欢,就是成天欢欢喜喜,开开心心的。”
想起小姑娘方才说话中气不足,脸色不好,便想要摸一下她的脉搏,看她是不是有病,当下说道:
“哥哥站不起来了,蜜果你拉我起来好不好?”
蜜果“嗯”了一声,小手递了过去。成欢就势坐起,捉住她手腕,却不起来,只是伸出两指轻轻按上。
“大哥哥你是在给我瞧病吗?治不好的,阿哥寻了好多郎中,他们都这么说。”
草果绷着小嘴,眼中是委屈的神色。成欢看了却不答话,只细心感受脉息。
女孩儿脉象微弱杂勃,寸脉不足,关尺状若琴弦,这是日久年深的阳微阴弦之征,应是自娘胎里带来的心疾。
这种天生的心疾根本无药可医,唯有用珍贵的药材一直吊着性命,调养得当的话,或许能活过十岁,而多数情况下病人则会早早夭折。小姑娘气色还算是勉强,可见家人对她的病十分上心。
成欢收了手,心里很不舒服,但仍旧笑着安慰道:
“谁说治不好?哥哥告诉你啊,你的病虽然有些难治,但这世上多得是能人异士,妙手杏林,更有大神通者能起死回生,枯骨生肉……呃,哥哥的意思是,这世上有些郎中是很厉害的,只是你暂时还没有遇到他们,不过你这么漂亮,心肠又好,老天总是会眷顾你的,没准儿哪一天你睡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他们排着队,乖乖地来给你治病啦。”
“哥哥骗人,哪有那么好的郎中,我阿哥求他们,求好久,还要送好多东西,他们才肯给我瞧病呢。”蜜果垂下小脑袋,十分难过,“却仍瞧不好。”
成欢见状心中一痛,正想再安慰她,忽然觉得多说无益,扶过女孩儿双肩,见她抬起头,深深盯着她眼睛道:“蜜果,你能好的,信我!”
女孩儿凝目望去,但觉眼前男子眉目俊朗,笑容温和,夕阳透过枝叶洒下点点碎金,映在他的眼中,竟似星辰不断闪烁,不自觉点了头,“嗯!”
却是此时,一声喝问突然传来:“什么人!放开我阿妹!”
来人正是女孩儿的哥哥。成欢看了过去,见那男子一身猎户打扮,手持板斧,身背箭囊,盯着自己,眼中透着防备。
蜜果跑了过去,拉住他的手说道:“阿哥你别凶,大哥哥很好的!”
成欢起身行了一礼,“在下成欢,先前不慎,跌入窖井,已困了数日,适才是你家妹子将我救出。”
男子闻言诧异,但看到树上系着的布绳、以及自家小妹得意的神色,这才信了。
抱拳道:“好说好说,在下李魁杨,有礼了。”
他身材高大,方脸浓眉,肤色黝黑,长相十分威武。成欢暗想:“蜜果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两人莫非不是亲生兄妹。”
又见他衣衫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手中空空并无猎物,便问道:“李兄,可是那方才那罴虎兽逃掉了?”
“唉!”李魁杨长叹一声,“那畜生突然间发了狂,我治它不住,眼见它钻进黑藤林,逃了!”
只见他蹲下身子,摸了摸蜜果的小脑袋,说道:“阿哥没用,没能捉住那罴虎兽,你怪不怪我?”
蜜果摇摇头,认真道:“不怪,我就喜欢这林子,才不要去城里住。”
“傻丫头!”
成欢听的不甚明白,却见李魁杨将自家妹子抱起,说道:“成兄弟,我兄妹二人这就要回去了,我们往禹州城的方向走,你看……”
“那我们同行好了。”
成欢刚说完,腹中突然发出咕咕的响声,声音极大,蜜果听见嘻嘻一笑,掏出块荷叶包来,递了过去,“成哥哥,给你吃!”
打开荷叶,里面是一张葱香烙饼,焦黄酥软,香气诱人,成欢也不客气,几下填进肚子,这才道了谢。
三人一同往回赶,一路上又谈起那罴虎兽,成欢这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原来,兄妹二人果真是这林子附近的猎户,不过是近几年才搬过来住的。
李魁杨原本家在禹州城,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铁匠,打得一手好兵器,母亲是教书先生的女儿,识文断字,温婉贤淑,夫妇二人十分恩爱,一家三口凭着他父亲的手艺,日子过得倒也十分美满。
可自从妹妹来到世间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母亲生下了患有先天心疾的蜜果,自己却难产而死。父亲自此一蹶不振,整日借酒浇愁,时间一长,手艺有些荒废,渐渐地来打造兵器的人也少了。
蜜果心疾难愈,须得常年服用灵芝石斛等诸多珍贵草药,这些草药非常昂贵,仅靠父亲的铁匠铺生意,是负担不起的,而客人渐少,就更是雪上加霜。
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那日喝醉了酒,撞上了一帮有钱有势的二世祖,一番口角之后,那帮人竟纵狠行凶,活活打死了父亲。
李魁杨无权无势,状告无门,加上幼妹须得照顾,欲找个公道,只能是遥遥无期了。
生活愈发拮据,他只得卖掉了铺子和自家小院,给妹妹买药续命。二人搬到了城外,在这林子边搭了简单的屋子,靠打猎为生。好在他自幼习武,练得三十六路开山斧,打起猎来倒是个能手,这林子里凶兽横行,李魁杨经常能捕些猛兽,卖到城里能换不少银两。
这样一来,虽然辛苦,但蜜果的药也算是有了着落。
如此就又过了三年,蜜果八岁了,她受病痛折磨一直体弱,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模样。
几日前,湘南陆家家主陆云笛来到禹州,悬赏三千两黄金求三样东西,分别是罴虎兽,火云雀,白额虎。
李魁杨得知之后十分兴奋,他在林子里见过罴虎兽,心想倘若把它擒下,蜜果就不愁没有药吃,而且听闻若是送上此兽,更是可能被招揽为陆家门客。陆家是西南首富,门客的待遇极为优渥,如能得愿,妹妹再无后顾之忧。
他信心十足,更不愿将罴虎兽的消息告知别人,一人带着妹妹前来,寻了几日,用尽各种手段,终于撞上了这凶兽,可就当他将那物捆住,以为大功告成之际,它却突然力气猛涨,几下就挣脱了束缚,窜进了黑藤林之中。
黑藤林极为凶险,堪称这片林子的禁地,那里毒虫遍布,草长过顶,即便是极为老道的猎人,进去也是九死一生。他还有妹妹需要照顾,根本无法不管不顾的跟进去,是以虽是遗憾,也只能就此作罢。
陆家只给了三日的悬赏期限,如今已是第三日傍晚,罴虎兽狡诈多疑,短时间内他绝无可能再次碰上,所以,他是与赏金失之交臂了。
他曾经答应过蜜果,这是最后一次进林子,抓住罴虎兽之后,从此兄妹二人就去城里住的——可终究是食言了。
成欢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好言劝慰之余,更是对“陆家”二字耿耿于怀:师姐会在那里吗?
三人一路向西,出了密林已是酉时,成欢道:“李兄,天色已晚,咱们就在此地分别吧。”看了眼趴在他肩上熟睡的女孩儿,又道,“蜜果的病我会多加留意,改日定来拜唔。”
他已暗暗决定将此事告知师门,师娘医术非凡,未必没有办法。
李魁杨暗暗摇头,抱拳道:“成兄费心,那就此别过了。”
两人简单话别,成欢沿着林子边缘走了一阵子,寻到先前那间破庙,踏门而入,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四下没有打斗的痕迹。仔细嗅了嗅,也没有什么遗留的血腥味儿,这才心下稍安。
走到庙墙一角,将之前藏的东西找出,镯子贴身放好,又把那一簇钢针“一念”拆开来,发现一共二十根,成欢在左右袖口里分别藏下十根,一番掩饰完毕,这才靠坐在佛像脚边,闭目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