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鄙人听闻,阆风修习完结者,便可按各人资质、意愿随入籍天下山水,统管一方生灵,可今天这厅中,有人已经录了山籍,原本便不应该在这些修习者之中。莫非仅是因为此人身份特殊,阆风便破格徇私?如此,如何服众?”
厅中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濡水水君蹙紧眉头,问:“你说的是何人?”
曜夜如芒在背。
果然,“就是这位。”那人指过来,手指掠过耳后,朝她阴冷地笑着:“你好,蓬山山主。”
曜夜不得不站起身,一瞬间她看清了仓垩的左耳,竟像被刀剑一类整齐削去半边,那伤口她是熟悉不过,便是摄焰剑的创痕。她终于想起来,这人便是邻山图鹜山主豢养的一只狼兽,在一次邻山挑衅时伤过他的原身,难怪似曾相识,还真是冤家路窄。
眼下这狼兽言之凿凿,纵然婆婆在此也无法辩驳。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绯翎身上,议论四起。
“黎山少主怎么会来阆风?”
“是啊,听说已经入了山籍。”
“什么山?蓬山?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啊……似乎是座无名野山啊。”
“啧啧啧。黎山少主入主无名野山?这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唉唉,就是。哎,黎山少主不是璧月师叔吗?”
“黎山少主有两位。只是这一位听说资质平庸不堪……,所以大家未曾听闻也不奇怪。”
厅里的声音越来越响,曜夜看着狼兽报复得意的眼光,心里知道再不说点什么,恐怕就无法在阆风继续立足了。她的手指在袖子下搓着,心里转换数个说法,没有一个能真正摆脱眼前的困境。她抬眼看看台上几位,正在互相交换着眼色,叹息摇头着正要开口。为了避免堂主们令下再无回头,她急忙脱口而出:“这蓬山山主我不做了。”
众人哄然。青丘站到她身边,侧身附耳说:“既入山籍,轻言放弃,贻害生灵,是为大忌。黎曜夜,你此言大错了。”
“我……”曜夜语塞,瞪一眼这幸灾乐祸悠悠扇风的美人,目光分明说:“那你倒是替我想个法子。”
“蓬山早已易主,而她将来是要上帝舜台的,迟早销籍,如此便无妨。”一个声音从厅外发出。
曜夜感觉今天一次比一次震惊。这声音她不久前在太行山主的宫殿里令她拔腿而逃,此刻听起来简直如雷贯耳。
众人的声音已经把知音厅的屋顶都要掀翻了,四位堂主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迅速让众人平息下来。再者他们也忙着从主位上站起,向着走进来的四人行礼。
曜夜呆呆地看着中间那人的金冠云衣,大脑一片空白。青丘山主拿扇柄戳了戳她,戏谑着说:“你看,救星这不是来了嘛。”
濡水水君赶紧向各馆教习示意,平复了厅中的议论。青要山主郑重地向众弟子介绍其中三位的身份:“各位,这便是九宸天的风神寒潺,雨师芳泽,雷君云雳三位神君。除了帮助各馆完成日常的教习外,修习结束后,考教堂会挑选表现优异者进入三位神君所在的玉阶殿,最终在帝舜台完成试炼,晋升神位。”介绍到白启时停了一下道:“这位是昆吾山的贵客。暂居昆吾期间,大家务必谨言慎行,勿要扰了贵客清修。”他把贵客两个字咬的很重,想必不便直接公开白启的身份。
众人皆心领神会、拜伏于地。
寒潺是个目光淡远、温文儒雅的男子,雨师芳泽是个罩着黑纱面目模糊的妇人,而那雷君云雳身形高大、模样粗犷,俨然是火爆的性子。青要虽未介绍那云衣者的尊贵身份,但大家也猜测出七八分来。
众人拜服完毕,虽疑云重重,终究是不敢发问。按照这位的说法,若是果真晋了神阶,自然不存在破坏规矩一说,只是,大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其貌不扬的小丫头是冲着帝舜台而来的?难道相传资质平庸是假,暗藏实力是真?还是个稀里糊涂不怕殒命的?……
大家只在心里嘀咕,只有那狼兽仍是不甘,恨恨发声:“据弟子所知,能通过帝舜台试炼者寥寥,这通不过者……”。
这话终于引得白启侧目,从台上走下来,走到浣花馆的前面。青丘山主赶紧相迎。白启点头还礼,向着狼兽走过去,轻蔑地说:“通不过,就一死罢了……”他最终站在曜夜面前,似有深意地俯身问道:“我说的对吗?蓬山山主?”
……曜夜心中闪过一百种骂人的念头。
庆幸的是白启并没打算追究她上次逃跑的事,而是看了看她又回到了台上。他的话自然无人敢反驳,包括狼兽也瑟缩了下去。
知音厅的训诫仪式终于结束。众人意犹未尽地各回各馆。曜夜被各种眼光灼灼盯了一路,不知有多狼狈。本来她想着尽量低调行事,以免给婆婆、璧月带来闲言,谁知才第一日,她的名字就如风所至,让整个阆风无人不知。
看她脸色愠怒,浣花馆里其他人也不敢招惹,连青丘山主也匆匆嘱咐了众人几句便离开。到得她从一腔无名怒气中醒转过来时,只见自己已在房间,旁边是抱着被子小心等待的云谷。
“干嘛?”她没好气。
“呃……曜夜同学,你是想睡里侧还是外侧呢?……”
“我还……”曜夜的脑子一团乱麻,还管得了睡里睡外?
看着云谷柔和的眼神,似乎有着宁神的作用。曜夜叹一口气,揉了揉额头,随便一指说:“我就睡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造成这种局面的,除了冤家路窄遇到那只狼兽,最大“功臣”的当然是白启了。他不但到了太行山主的宫殿,居然还跟上了昆吾,兜兜转转,竟避开不了此人。这到底是有心的捉弄还是无意中的巧合?明天一定要去质问清楚。
她满怀一腔哀怨睡着了。
同样怀着一腔哀怨所以辗转难眠的某人在习园里爆发出强烈的愤慨:“啊啊啊,为什么啊。璧月,为什么分到我的馆中的,都是些……是些……”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儿。
“是什么?”璧月拿朱笔在呈文上批示,懒得抬头看他一眼。
青丘想了半天,顾忌到其中还有一人与眼前这位颇有渊源,折中了个说法:“麻烦精。”
要么有背景,要么很乖佞,总之很麻烦。
璧月想了想道:“起初我也觉得还是给曜夜配个真正有学识的,但黎山那边稳重的教习先生都被她气走了好几个,你是个最适合有教无类的,所以名单出来后我也没有去调整。至于其他人……都是四位堂主定的,可见堂主们对你应付麻烦的能力很是欣赏。”
什么叫“配个真正有学识的”?什么叫“应付麻烦的能力”?青丘欲哭无泪,颓丧地坐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他复笑了,咬牙道:“好好好。反正我是个不嫌事大的,最不济麻烦多了还有你托底嘛。”他起身摇着扇子便走,突然想起来回头问:“今日七殿下在厅中说的那番话,你可有耳闻?是什么意思?”
璧月顿住笔,目光仍在呈文上,摇了摇头。
青丘便不再多问,直接走了。
窗外漏移星转,璧月手中的笔却很久没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