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涯，又名天狱，却不在九宸天上，而是在天之极与人间交接处的一处混沌境内，是关押和流放犯了大错的神祗所在。
因了白启先前向天帝的奏请，他们这趟到无间涯的路程十分顺利。
“抱歉。”白启在一旁轻轻地说。
“为什么道歉？”曜夜有些莫名。
“我没想过，你到九宸天的第一次居然是到这里。不觉得不吉利么？”
“呃……不觉得。”曜夜感慨此人的脑回路清奇。她半开玩笑地说：“那怎样才吉利？”
“自然是凤冠霞帔，迎回桑梓宫中。”白启道。
曜夜白了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言家的人若是在这，要被你这样胡说八道气得吐血了吧。”
白启不说话了。
曜夜接着问道：“雨师她犯了什么错，要被关押在这里？”
“她淹了幻灵谷。”
“幻灵谷是什么地方？”
混沌境外，白启停住了脚步，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幻灵谷，是魅族王城。”
被白启推进混沌境后，对“魅族王城”四个字还未反应过来的曜夜，首先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饶是她幻想过不同牢狱的样子，却从未想过无间涯的样子是这样——沙漠般荒瘠的大地上，许多衣衫褴褛的人背着无形的重负佝偻着腰肢在从事着劳役。可是在她看来，那些劳作根本就是可笑的、毫无意义的，比如把水一遍遍灌进泥沙里，再一遍遍地过滤出来；把巨石推到高处，等他滚落下来再推上去；在一个坑里反复挖土打洞，土却堆积在洞中……而天上盘旋着看守的秃鹰，一旦发现有人懈怠就会群攻过来撕碎他们的身躯，直到吃剩一具空壳。
这里没有牢笼，没有锁链，甚至没有令神祗变色的天雷。但这些事情比牢笼和痛楚更可怕，因为它会令人发疯。
曜夜打了个寒颤。
她以为她回到了尘世某个压迫奴隶的荒原，但接下来有个熟悉的身影提醒了她，这些都是高高在上的神族，包括芳泽。
曜夜走了过去，不知是否是特许的缘故，秃鹰们没有攻击她，只是不带好意地在他们不远处头顶上徘徊。
她轻轻拍了下正在“洗土”的芳泽，芳泽抬起头来，那双昔日明亮的眸子如今变得疲倦不堪，只是看到曜夜的那刻突然有了光亮，脸上的黑纱不复，露出蜿蜒的伤疤和可怖的瘢痕，令曜夜愣了一下，然后才问：“你有话跟我说？”
芳泽犹豫了下，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道：“曜夜，我有事拜托你。”
他们说了几句，直到秃鹰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芳泽捏一捏曜夜的手，垂下眼睑万般恳切道：“拜托了。大恩不言谢，若我今后都不能从这里出去，只能来世再报了。”
曜夜点点头，用力说：“你放心。”
临走时，她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芳泽抹去了眼角的一颗泪珠，笑着道：“我虽和你只有几面的缘分，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从混沌境中出来，曜夜心事重重，一路无语。
“芳泽跟你说了什么？”“半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罢了。”白启道：“我先告诉你吧。你还记得上次在人间遇到的魅族大巫潋滟吗？”
“嗯。”
“天族与魅族的关系向来交好，天族之中也有不少是魅族的亲眷，他们的势力在天族之中盘根错节，早就摆脱了最早依靠进贡美女和宝物而依附的阶段。但最近形势却急转而下，不仅帝宫之中大量驱逐魅族女眷和仆役，对魅族的大巫和长老都暗中派出了杀手，目的就是逼问出魅族王城幻灵谷的所在。”
“为什么？这对于天族来说不是自断一臂的做法吗？”
“只有一种可能，那片鲛鳞上的信息指向的是魅族。”
曜夜张大了嘴巴：“是魅族人拿走了莲种？”
“顺着这条线目前是到这里。”白启道。
所以最后天族找到了幻灵谷，并且让雨师淹了王城？不对不对，如果是天族的命令，为什么要把雨师关起来？除非淹没王城是她自己的主意。
曜夜低头想了一会儿，问白启：“关于芳泽，你知道多少？”
“从前在天族的女子当中，芳泽温婉善良，为人亲和，执行公务兢兢业业，在人间有个名号为雨神娘娘，很受他们喜爱。她的夫君绪扬是一名神将，很多年前在神魔大战中殒身。因为丧夫，她性情大变，为了抵御流言听说自毁了容颜，终年蒙着黑纱，离群索居。除了雷君云雳，她没有其他朋友。基本就这些。”
“你能带我去幻灵谷吗？”曜夜听了后问。
“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把芳泽要你做的事情告诉我。”白启答。
曜夜看着他道：“你是天族的人，我不能说。”
白启一时没有说话，停了半刻后说：“所以她没有找雷雳，而是找你。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想向天族隐瞒的事是，绪扬还活着，人在幻灵谷，对不对？”
曜夜沉默，但沉默已代表了回答。
“好，我会守秘。”白启最终点了点头：“不过，幻灵谷目前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幻灵谷是什么样子，曜夜从来没有想象过。不过她从书上了解过魅族。这个族群以样貌精致、心思诡谲著称，但同时也因为没有实体而十分脆弱，往往依附于其他强大的族群生存，而依仗的便是颠倒众生的容颜和幽深莫测的心机。
路上白启告诉她，从前的幻灵谷是一片空灵曼妙之地，如笼月纱，如泛烟渚，所有的宫殿都似凌空飞起，无数的纱幔飘拂舞动，风中有铃声清碎和低声笑语，是幻梦之城，想想就觉得美到窒息。因为魅族人的脆弱，加上幻灵谷是魅族王城所在，所以这个地方一直被称为世外之地。魅族王室在外走动的只有两位大巫和三位长老，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幻灵谷真正的位置。
天族能找到幻灵谷的位置，估计也是他们对大巫和长老的追捕得手了吧。曜夜想起那夜的血腥，叹了口气。
白启还告诉她，本来白昭是来向魅族问罪的，可是雨师擅自淹了幻灵谷，双方的处境就比较微妙，双方已经僵持在那里有些时日了。
曜夜顾不上休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赶到了幻灵谷。虽然去时已有心理准备，可当她降落在谷中地面时，眼前的情形还是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如今的幻灵谷已是泽国，这里一片死寂，没有半个魅族人的影子。那些少数裸露在水上的废墟让人也丝毫无法与一座王城联系在一起。浑浊的水浸泡着坍塌的廊柱，纱幔飘在水中成为破烂的布条，被积水冲出的到处是破裂的青卵和黑石样子的东西，被苍蝇虫豸肆无忌惮地叮咬啃噬。
那是什么？曜夜疑惑地看向白启。
白启轻轻地说：“魅族人很特别，一生之中只有刚出生和死后会有实体……”
曜夜瞪大了眼睛，再仔细看去时，赫然发现“青卵”分明是人族胎儿般的形状，心里一阵翻腾，立刻呕吐出来。
那些是魅族的孩子和故去的人。
白启把她拉到怀里来，拍着她的后背。她埋下头，手攥得紧紧的，极力控制自己。
缓过一阵后，曜夜推开白启问：“魅族剩下的人呢？”
“洪水过后，魅王与天族达成短暂的协议，天族关押芳泽，同时允许族中老弱成员迁出幻灵谷另行安置，她和族中青壮留守，已撤到谷中唯一的高地——王宫，在等待下一轮的谈判。”
曜夜轻吁了口气：“还好，要找的人应该在王宫中了。”
“你已经想好要怎么找了吗？”
“嗯。我要去王宫。”
“魅王宓音容容颜绝世，但生性多疑，你去恳求她让你找人恐怕并不容易。”
“不管怎样，芳泽于云谷有恩，也就于我有恩，受人之托，我都要去试一试。”曜夜说得很坚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