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王宫很大,宫中多睡莲、昙花、曼陀罗,唯有一处园子,种满了名叫金银藤的植物。这里也是侍女们心照不宣需要避让的地方,因为魅王放了话,不得打扰王夫在此休息的清静。
此刻,那名男子正独自一人坐在园中的亭子里静静翻看一本书册。
“不用躲了,出来吧。”男子翻过一页,视线仍在书上。
曜夜从一处阴影里走出来。
男子似乎知道她是谁,也似乎不奇怪她会回来,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来得不易。”
何止不易。曜夜点点头道:“我东躲西藏了两天,才挟持到一个侍女,在她化成烟雾逃跑之前逼问出我要的信息。”
“论理说,他们即使被你灭迹也不敢透露我的行踪。”男子饶有兴趣地说。
“我没有问你的行踪,我只是打听哪里有金银藤。”曜夜叹了口气,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道:“整个魅王宫只有这里有金银藤。”
男子抬起眼眸看她,没有恼怒,也没有吃惊,只是一种玩味和好奇的眼神,问:“嗯?”
“我只是觉得,有金银藤的地方可能会有绪扬。”曜夜不卑不亢地回应着他的注视。
“我是绪扬吗?”男子轻笑着问。
曜夜没有笑,认真地说:“你是异族人。”
“魅王宫的异族人不止我和你。”男子淡淡地说。
曜夜一时语凝。她虽然觉得事实已经很分明了,但就是没有办法得到证实。
亭子下悬挂的银铃发出了悦耳的音色。
男子道:“喝药的时辰到了。”
在他的提醒下,曜夜重新躲了起来,直到一位侍女出现,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碗汤药,等待着男子饮下,然后袅袅离去。
刚喝过的药碗还放在桌上,残留着琥珀色的药汁。
“你生病了?”曜夜走过去,看了一眼问。
“是忘忧草。”男子随意地说,重新拣起书来看。
曜夜震惊。
她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情绪激动地说:“你知不知道忘忧草是什么用?”
男子似乎不满她抓他的手,拿下来到:“我知道啊。”
“你明知道还喝?!这种药草会令你失去记忆的!”
男子反问她:“失去记忆不好吗?”
“原来……原来宓音容对你用了这个!所以你忘了芳泽,做了她的王夫!是不是,绪扬?”曜夜急切地说。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到“芳泽”这个名字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波。
“我去找魅王!”曜夜一跺脚,不管不顾地扭头准备走。
“站住。”男子在身后沉沉地喝止道。
曜夜回过头。他望了会月亮,推动轮椅到亭边,平静地抽出一把锋刃来,划过自己的手腕。
渗透着忘忧草药力的血珠一颗颗滴下,浸润了那些花和花下的土地。
一刻以后,他轻轻抚过手腕处,那里光洁如初,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外,谁也不会想到他曾做出这般怪异的举动。
“我不懂。”曜夜沉默了很久。绪扬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他没有受忘忧草的控制,但这件事宓音容并不知道。
“我在神魔大战中受了重伤,是音容捡了我回来,精心调养了许多年。但即便这样,我现在也不比一个凡人强大多少,那个曾经在九宸天意气风发的神将已经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芳泽是你的妻,她还在等你啊。”曜夜说。她犹豫了下:“而且,你在宫中特意种了金银藤,难道不是因为还思念着她吗?”
“你很年轻,还没有爱过人吧。”泊扬善意地笑了,笑中带着苦涩。
“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惩罚吧。芳泽是我的妻我的责任和愧疚,音容是我的亏欠我的私心和软弱。”
“她为我做了很多,对外不顾民众的非议找了很多王夫,不惜要千方百计要获得实体,来实现和我的长厢厮守。你可以唾弃我对芳泽的负心和薄情,可是你不能想象得到我在那段筋络尽断苟延残喘的黑暗日子里的孤独和绝望。众人都遗忘了的我在深渊之下受着没有尽头的折磨,是音容给了我向生的绳索。”
“她是个很骄傲的女人,喜欢用她的骄傲来掩饰脆弱,她很爱我,所以惶恐我有一天会记起从前抛弃她,所以日复一日地用忘忧草。她很傻,宁可相信药草的作用也不愿相信我已经主动放弃了过去。”
曜夜忍不住说:“可是这样对芳泽不公平。自她以为你死在神魔大战里,自毁容颜离群索居,这次她为了你犯下弥天大错,虽然她后悔自己地莽撞与冲动,牵连了无辜,甘愿受任何惩罚,但你选择了魅王就是背叛了她。我虽只与她打过数次交道,却能想象像她这样矜持温善的人作出水淹幻灵谷的举动,当时是多么心碎和崩溃……”
“当日她若听我一句劝,只当从来未见过我,也不会酿此大祸。她雷霆震怒,水漫王城,魅族人不会放过她的,天族也不会维护她。这是她的命。”绪扬静静说。
夜风之中,金银藤清苦的香气弥漫,透着寒凉,像毛毛细雨落在身上。
此花黄白二色,伴蕊而生,故又名鸳鸯藤,喜欢阳光。不必到人间布雨和四海清平的日子,便是二人相守的时光。
曜夜沉默了片刻,满园的香气塞满她的视听,让她感到艰于呼吸。她转身离开,离开时略停住说:“本来她人被困在无间涯,只心念着让我带句话来。现在看来,也不必问了。”她看一眼满园的金银藤道:“我的确于情爱一事上疑惑重重,但听上去她们两个都为你付出良多,你却无一敢坦诚以对,在我看来,你最爱的是自己。”
直到她离开园子,她都未听到身后有任何声响。
绪扬看着空处很久很久,直到一身月色把他五脏六腑洗彻冰凉,但他自己却感觉这么多年了,又一次曝晒在爆裂的日光里,闻着周围粘稠浓厚的血腥气息,唯一能活动的眼珠注视着头顶那些食客们盘旋的轨迹,一圈一圈,仿佛数着轮回。
捕梦台下的暗殿里,宓音容凝视着漂浮在空中的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明珠的光泽璀璨流转,把室内照得纤毫分明,可她眼中燃烧着炙热的火焰,竟比那珠子本身的清光还要摄人三分。
有了砥月珠,就意味着温暖的身体和火热的呼吸,意味着离她的心愿更近了一大步。也许,终有一天,她可以不再使用药草把那个男子留在身边。
她沉浸在无限憧憬中,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砥月珠竟凭空消失了……
“啊……”她突然尖叫惊醒,伸手突袭眼前的人,如坠疯魔。
眼前的人目光清泠,虽咽喉牢锁几近无法呼吸,但他似已习惯,只憋青了脸等待着这一阵梦魇发作过去。
“……是你。”宓音容终于恢复神智,缓缓松开了手,眼神柔软下来:“绪扬。还好有你在。”
“是的,我在。”被唤作绪扬的男子拉过她的手,抬起眼看她:“你还好吗?”
“老毛病了,不碍事。”宓音容挥挥手,言语中又恢复了王者气度。
“音容,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绪扬定定地看着她,言语中似乎有一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