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音容一时动容,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庞,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明媚动人、感情炽烈的少女。她贪恋他的情谊,不惜为自己寻了很多名义上的王夫,只为了掩盖他的身份,对他用忘忧草,害怕他想起过去而离开,加上身为一族之主的责任沉甸甸地压着她,如影随形。那些光亮迅疾从她的眼神中消失。
她站起身来,掩饰眼中的灰暗之色。
魅族行动轻盈,在不经意间惑人心神,是一个神秘和迷人的族群,它凭借着自身的魅力,在各族之中悄然编织和扩展着自己的势力,虽与幽冥魂灵均属无形质之类,却比后者狡黠得多,渐渐令人不敢小觑它的实力。然而它的最大弱点也在于此,上天给了它轻盈的身姿和魅惑的容颜,却让这一切始终无法寄托于实体,似镜花水月一般,一旦外族堪破,不为所动,魅族族人也就无甚构成威胁。这是他们一族天生的宿命。
“你放心。等我报了天族之仇,就将王座传于他人,带着砥月珠随你隐退,过你从前向往的随风而走的自在生活。”宓音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喃喃自语。
“你何苦执着于砥月珠。”泊扬摇头叹道。
“你不是魅族族人,你不懂。我们空有身姿容颜和惑人的能力,却在老来还要寄身于黑石,脆弱不堪,任人宰割。每一个魅族族人都梦想着温热的身体和呼吸,梦想着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死。只有砥月珠,百万年沧海月华孕育成一颗,可以拥有形质,从此彻底摆脱我们的宿命。”宓音容说着,呼吸急促。
“我们的先祖魅王,为与曾经的白帝结盟保全我族,将碧修罗海中仅有的一颗砥月珠敬献。焚天之战后,先祖与爱人分离,仙逝入归墟后,砥月珠百万年不知所踪。”宓音容将遥远的目光收回,注视着绪扬说:“所以,当有人告诉我,砥月珠重新出现时,我是多么欣喜若狂,你能明白吗?”
绪扬长叹一口气,想说什么,终于止住,挤出一个笑容说:“好。你想要的,我都愿你得偿所愿。”
宓音容脸上现出感动之色,俯身过去,贴住他的胸口。
暗室之中沉寂了一会。绪扬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询问:“如今天族发难,我们已承受了不小的损失,就把砥月珠交出去不好吗?你说过要传了王位,随我离开,我们现在就走吧。”
宓音容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放开了绪扬,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虽然在笑但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你就这么想救她?!”
绪扬垂下眼,片刻后抬起静静地说:“她认错人了,罪不致死。”
宓音容收住了嘴角的笑意,第一次冷冷地看他,看了许久,突然轻吐了一口气道:“白昭的脑子怕是被海水泡坏了,上了鲛族贱丫头的当,他们要的是莲种,不是砥月珠。你放心,等我很快解决了这些事,我们就能隐退相守,从此再不分离,不会重蹈先王的覆辙。”
宓音容走出了寝殿,留下暗影中的绪扬和长久的沉寂。
离开绪扬,宓音容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在睡莲池畔凝神了半晌,对着空气中喊了一声:“潋滟在吗?”
潋滟在幽微的光亮中显身。
宓音容问道:“那鲛族丫头将砥月珠交给你时可说了什么话没有?”
潋滟迟疑了一下道:“除了要我们好好安顿和保护她的魅族娘亲外,她的确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就算你们费尽心思拿到了砥月珠,也很快会失去。”
“天族大费周章来寻红莲种子绝对不是无凭无据,我怀疑就是那丫头有意嫁祸。不过,据我所知,砥月珠是天地间至善之物,而红莲是天地间至邪之物,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宓音容陷入思虑中。
“那不如我们向天族解释一番?”潋滟赶紧道。
“解释是要解释的,不过他们害我族如此凄惨,怎能善罢?”宓音容脸上现出狠厉道:“给我叫姽婳来,送信给天族,三日之内,我要那位雨师魂飞魄散,先给我族人报仇。”
曜夜神色有些黯淡地走出了幻灵谷。
她的思绪很混乱。芳泽、绪扬还有魅王,他们的事情似乎复杂得超出了想象。
漫漫的长夜快要过去,天边露出金色的星辰和白色的晨曦,魅族人反而要进入蛰伏和安眠。
谷口处,居然有一盏灯火在暧昧不明的晨雾里静静燃烧——白启似乎早料到她会走着出现,擎着一支灯笼在那里等她。
等了多久,也许是整晚,也许是好几天,她不知道。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脚步。
白启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她难过的眼睛认真道:“走吧,我想雨师不会怪你的。”
曜夜沉默地跟着白启走。
白启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可以开口让我求一求情。我很乐于你欠我人情。”
曜夜摇摇头。
替芳泽求情,谁来替那些遭殃的魅族人求情呢?而且若能求情的话,白启应该早试过了吧。
他们只能再回无间涯,却在落下时意外看到了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雷君云雳。
云雳显然没有得到许可,但是个急性子,正准备突破禁制强行进入,被白启拦住。
“芳妹都那样了,你拦我作甚。”云雳跳脚。
白启严厉地说:“你若硬闯只会一同进无间涯,于事无补。”
“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就这样看着她受苦吗?”云雳不服。
“现在只有曜夜能进无间涯。”白启停了一下道:“其实我觉得,雨师心中已萌死志……也只能姑且再努力看看了。”
曜夜点点头道:“是的,上次她已亲口对我说过,她很抱歉,但现在要杀要剐都随他们,天族也好,魅族也罢,她闯下的大祸,由她一人承担。”
“你在胡说什么!不是这样的!”云雳气极,几乎要跳起来。“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见一见芳妹。今天我就是硬闯也要进去听她亲自对我说。”
白启愈发严肃,口中多了几分威严之力:“雷君,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亲自对你说。“
原来白启想到了让芳泽的神识暂寄在曜夜的识海里带出,可以做个短暂的对话。
片刻之后,曜夜带着芳泽的神识出来,三人盘腿坐下。白启和云雳进入了曜夜的识海。
芳泽的神识脸上半点血色也无,甚至眼神都空洞了下去,显然曜夜已经告诉了她问题的答案。虽然同意以神识的方式出来,但她的内心已经产生了深深的绝望,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
云雳无奈,只得一句接一句对芳泽说话,他素来性急,说话也暴躁,到得后来,白启也极少见他如此软语相求:“芳妹,芳妹。我不知是何事伤了你的心,令你半点求生欲望也无。你可还记得,我、你和绪扬三人,同日入神籍的那一日?我真是高兴坏了。我们在东山上饮酒到天明,我和泊扬都喝醉了,你喝了酒之后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我们施展术法,细雨中绪扬肆意舞剑,剑气游走如矫龙,我让那些闪电的火花落在草间,就像遍地星河。你还记得,我们三个发誓,要像这样永远在一起。”云雳的眼中闪起亮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夜晚,少年意气,恣意潇洒。
芳泽沉默,但曜夜能感觉到她的心绪开始剧烈动荡,晶莹的泪珠开始大颗大颗地从眼中流出来砸在地上。
“雷兄……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芳泽终于掩面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