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麓,乃是重峦叠嶂、山高水长、数千里的千山万壑连绵不绝,从南到北,几国城邦用以分属边界。雪谷则处在份属吴国境内一处山峦空旷,人烟稀少却与外界相连较为便捷之地。
雪谷,非谷内积雪,实则谷内,一年四季中有三季都是燕语莺啼、花团锦簇、暗香疏影。冬季则傲雪寒梅,玉树琼枝。而在其谷东南约五十里有一雪山,又唤百渺峰,山下一年四季分明,山顶终年积雪,雪谷谷主路古一常去百渺峰取雪,又及喜欢峰顶的碎琼乱玉之美,冰清玉洁之色,故将修养之居所予名--雪谷。
两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孩子,一前一后奔跑在山坡上,女孩鹅蛋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神又明亮,聪慧可人、清秀甜美,一袭粉蓝色的衫裙,腰间束五色缎带,脚穿嫩黄色金丝绣花鞋,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惊了丛中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向天上飞去。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俯下小小的身子,摘下一朵指甲盖般大小的淡紫色的五瓣花朵,拿在手里,端详着花中淡红色的蕊心,放在鼻下轻轻闻了一下,又拿到眼前认真的看了起来。
“瑶瑶姐,你是又看到什么好药材了吗”男孩白俊柔嫩,双目如潭,身穿浅蓝色上好云锦长衫,腰间束月白色腰带,乌黑柔亮的头上束暗流云花纹宝蓝色发带,是个俊美的小男子。看到路雪瑶目不转睛的研究着那朵小花,快步跑了过来。
“这是一朵灿尖,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只是蕊中的红末可防山中草虫叮咬”听见这么问,雪瑶转过头,边说边指给男孩看。
“我们回去吧,姑姑找不到我们,会担心的”雪瑶拉着男孩的手准备下山。
十年前一个寒冬的晚上,时任乾佑山庄庄主的路古一抱回一个约莫月大的女婴,回到庄内,便招大弟子端木智入内堂,两天未出,两天后,老庄主留下抱来的女婴,不知去向,大弟子端木智任乾佑山庄新庄主,并于当月十六举行出任大典。
内堂,端木智的独生女端木婉琪认真的端详着床上襁褓中哭泣的女婴,过了一会,女婴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停止了哭声,含着眼泪黑溜溜的眼珠直直的看着端木婉琪,一会咧了咧嘴,似乎在冲她笑,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泪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两只小手在空中来回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就在端木婉琪轻轻握住婴儿手指的那瞬间,婴儿柔软的指尖传递过来的温暖,一下触动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来人,差人去找乳母过来”端木婉琪再次注视那挂满眼泪的小脸时,心被融化了。
“是”端木婉琪的贴身丫鬟如玉马上转身出去吩咐人去找乳母。
端木婉琪,在七岁那年失去母亲后,路古一便将其身边唯一的女弟子青木留在乾佑山庄照拂她成长,对端木婉琪来说,路老庄主和青木姑姑是除了母亲最为亲近之人。青木姑姑对婉琪的衣衫鞋袜到琴棋书画,从待人察言到内宅理家,无一不处处用心,照料得精细入微,小小年纪便跟在姑姑身边打理山庄后宅内务,另跟师公学到不少治病救人之术。如今年方十三,便已能独立处理后宅常务,姑姑只说了这个孩子的姓名生辰,匆匆嘱托她照料,便随师公一去不返。端木婉琪第一眼看到这个襁褓中的女婴,便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端详许久,在轻轻碰到那柔软的小手,命运之线犹如闪电一般触到心底,顿时泛起无尽的喜爱……
五年后,端木婉琪已是年方十八,出落得更是温婉和顺、心思细腻,花容月貌、袅娜娉婷。不管是江湖豪杰还是京中权贵,纷纷慕名前来求娶。
而当年那个挂满眼泪的女婴已经是粉妆玉琢,皓齿朱唇,乖巧可爱,日常起居饮食都与端木婉琪一起,后院乳母丫鬟无一不细细照料。别人家的孩子呀呀开始学话,都是爹、娘的叫,而路雪瑶开始张嘴说话就是叫姐姐,端木庄主多年忙于庄中事务,很少能想起照料这两个孩子。
十一月二十日,是端木夫人的忌日,这天,端木婉琪早早起床后,便去准备祭品,母亲已经逝去十一年,母音的容貌慢慢模糊,也渐少入梦,当年的伤痛虽已被时光的流逝慢慢覆盖,可如今再回忆母亲的微笑,细致的关心,体贴的照顾,开始揪心的痛,哀思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当年若不是长期忍受着丈夫的冷漠,病痛的折磨、无望的忧心,也不会一心想要离去以求解脱,她擦擦滴在手背上的眼泪,,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雪瑶的出现,切断了当年失去母亲后无休止的忧伤,这几年,与其说她是在抚养这个孩子,不如说是雪瑶的到来软化了自己那颗忿忿不平的心,心里慢慢缓和与父亲之间的关系。
祭品备好,她回屋轻轻摇晃还在床上熟睡的小粉团,床上的那个睡眼朦胧的孩子揉揉眼睛,便咯咯的笑起来,“姐姐,我饿了”
“奶羹已经热好了,小瑶瑶要不要吃呀,快起床了”边笑边哄着雪瑶起床,刚才准备祭品时的伤感,在看见这个粉嫩可爱的孩子后,一扫而光。给她穿上素服,如玉端来早餐,一边看着雪瑶吃奶羹,一边向她的小嘴里送不同的小菜,孩子倒是大快朵颐,小手指这指那菜就到了嘴边,来着不拒,统统吞下。
婉琪吩咐如玉去议事厅探访一下父亲是否已经用早饭,如玉探查后回报,庄主已经用过早饭,现在未议事,让端木婉琪赶紧过去。婉琪牵着雪瑶的小手穿过庭院,走到假山边,石块小路稍有凹凸,加上石块难免带有棱角,便将瑶瑶抱起,亲亲粉嘟嘟的小脸,小粉团便咯咯的笑起来,翻过假山,雪瑶看到池里的锦鲤,扭着身子,端木婉琪放下她,吩咐如玉小心看着,转过廊道时不放心,又回头张望,看到如玉双臂紧紧护着身子前倾水汪汪眼睛注视着池中鱼儿而欣喜快活的小瑶瑶,这才稍稍放心转身走向议事厅。
端木智看到婉琪全身素服,突然想起,今日是忘妻的忌日,不等婉琪开口,便问道“祭品都准备好了吗?”
“是,已经准备好了,父亲准备好,就能走了”这几年婉琪渐渐长大,已经将庄里内室的事情料理的井井有条。
“嗯,告诉潘堰,现在就走吧”端木智一心想着庄里庄外的紧要事情,对婉琪说话时也是心绪不宁。
端木智自接任庄主后,除了醉心于江湖事务,还不断亲近笼络豪门望族。对婉琪虽心中挂念,可是父女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情感,尤其是端木夫人过世后,婉琪刻意疏远父亲,两人之间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就算偶尔坐在一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车马走至半路,后面有人策马大声呼叫,未曾下马便急急禀告潘堰,潘堰勒马上前与端木智耳语几句,端木智便吩咐道“你陪大小姐去吧”。说着策马跟前来禀告的人飞奔离去。
端木婉琪撩起马车侧帘,看着策马飞腾卷起一记尘土在后,渐渐消失在蜿蜒路头的背影,放下帘子,端坐在后座上,将雪瑶搂在怀里,眼泪滚滚而下,心里悲戚苍凉,每年一次上坟对父亲来说不过例行过场,心中并无半分追念,逝者已矣,情消殆尽,待妻如此凉薄,怎不叫人心寒。转眼看到怀中幼小娇柔的雪瑶,如今待我们母女尚且如此,何况这个身世不明的孩子。
祭祀回来后,端木婉琪便开始教习雪瑶认识草药,学习药理,为了能让雪瑶快速记下多种药草,更是绞尽脑汁、费尽心力,雪瑶本就天资聪慧,又常日跟在端木婉琪身后,平常也喜跟她摆弄草药,如今端木婉琪正经教习,自然一教就会、一点则通。半年下来,雪瑶已经熟知了常用药草的习性、药理,连端木婉琪也惊讶于这个孩子对于药物医术的天分。
端木婉琪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京城兵部尚书颜哲的独子--颜韶思。
这天晚上,安顿雪瑶睡下之后,挥手示意如玉去睡。端木婉琪走到书桌前,轻轻磨墨,微有叹息,若有沉思,稍倾提笔。
师公大人膝下,敬禀者
叩拜师公、姑姑,婉琪时时挂念,不知身体是否康健。我与父亲身体甚好,雪瑶亦是。
父亲已将我许于京城户部尚书颜哲之子颜韶思,此人与我私下也有一见,长相骏雅,风度翩翩,师公不必为我挂心。当下唯有一事令我忧思,但求师公大人允诺。雪瑶随我五年,日夜相伴,视为珍宝,处处怜惜。我本有意将她带在身边,时刻不离,如今我将赴京,父亲万不允带雪瑶入颜府。我虽念念不舍,心却无奈,若托与他人,断不能安心。
婉琪叩请师公见怜,接雪瑶入谷,她天生聪慧,才思敏捷,且她习医之天分超凡,三岁识草药、过目不忘;五岁通晓药理,触类旁通,如今常见草药,药性医理无一不通。可帮师公采草研药、整书理方,若得师公亲授医道,将来必是旷世奇才。师公多年前曾授我医术,有意让我承继师公医道,怎奈我资质平庸,不能领悟医道奇妙,如今以我愚见,雪瑶乃是师公苦寻之医者奇才,可得师公之衣钵。
婉琪再拜师公,请师公允诺。
端木婉琪写完书信,心中悲戚,坐到床边,看着这个粉雕玉琢,乖巧伶俐的孩子,今后还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如今,她也只能将希望放在师公身上,若是能入雪谷,必会得到青木姑姑的照料,这样对雪瑶来说,也是一个好去处。看着熟睡中的雪瑶,端木婉琪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虽然自己已有多年未见青芙姑姑,可是雪瑶眉眼笑貌皆于记忆中的青芙姑姑极为相似。她惊与自己的发现,突然站起来,来回镀步,又细细对雪瑶端详了许久,似乎隐隐猜到了雪瑶的身世。
半个月后,青木来到乾佑山庄,说是奉师傅之命,来接雪瑶入谷。
临走前一天夜里,端木婉琪来到青木的房间。青木是看着端木婉琪长大的,自然言语中有着无尽的疼爱,如今孩子已经长大,即将出阁,纵是心中有万千不舍,想着能嫁与有情人,心里自然也是欢喜。
“我与韶思相互仰慕,互尊互敬,以今日姑姑在宫中的地位,加之乾佑山庄之势,入颜府后,会以和睦度日为上。我多年料理庄内事务,也有一些接人待物的道理,姑姑不必为我担心”端木婉琪似乎看懂了青木的不舍和担心,拉住青木的手,温和娓娓的说着。
“只要你心里欢喜,得一有情人,我就放心了。颜韶思明眸秀眉、出类拔萃、贤良方正,倒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况你师公曾授你技艺,若料理一个颜府后院,都要姑姑操心,倒不像是姑姑带出的孩子了”,顿了顿深深叹气,“就是心里舍不得,”一边说着抬手拿着手帕擦擦眼里的泪水,转而又勉强笑着说“如今婉琪将要出阁,姑姑只是不舍”青木拉着婉琪的手,轻轻的拍着。
“姑姑不用挂念我,以后雪瑶要劳姑姑费心了”
“这几年,雪瑶跟着你,是她的福气,我早就想接她过去,师傅不同意,若不是你写信说这个孩子有习医的天分,师傅是断不会同意我接她回去,这一去,还不知是福是祸呢”青木在外也是江湖一奇女子,行走江湖,特立独行,此情此景还是让她难掩泪痕,一个世事懵懂,天真可爱的孩子,现才五岁,以后竟要靠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去争取生存的机会,怎不让人疼惜揪心。
“姑姑,雪瑶确有习医天分,姑姑不必过虑,以她的天资,只需稍稍努力,医道心得必有独见,且她生的这般伶俐,又讨人喜欢,假以时日,必能得师公欢心,只是费心姑姑要从中周旋。”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待她自会跟当年待你是一样的”
“姑姑,要比待我更好”端木婉琪握住青木的手,声音已经哽咽难语“请姑姑受我一拜,我视她如命”端木婉琪这几年与雪瑶一起,看着她长大,这情感如母亲日日看着孩子成长一般,今天送走雪瑶,如同是舍了自己的孩子,哪有一个母亲能离开自己的孩子呢。
“都说‘长嫂如母’,今天看来,长姐为母情更深,你放心,我会尽量设法每年带她入京一趟去见你”。
“雪瑶日常的吃食喜好,我已经整理书写清楚,放在雪瑶的衣物箱里,今后所穿的衣帽鞋袜,已备至十二岁,每年的春夏冬秋各有三套,都是我亲手所做,不够的话,姑姑再补吧”
“这就够了,你的这份心够了,是她的福气……”说着青木已眼泪滚滚。
“姑姑,我实在不忍看着雪瑶离开,明天在奶羹里放入这个,三分之一的量,雪瑶大哭会有轻微喘息,让雪瑶在车里好好的睡一觉,这样你也好带一些。雪瑶聪慧,这些天她跟姑姑也熟了,想不会有事的,待她大一点,她会明白我的”端木婉琪说着将手里一包药粉放在青木的手里。“若是你们在路上,雪瑶哭闹,可以给她放一点”明明心里清楚姑姑用药远精于自己,而又忍不住嘱咐了一句“量要少”。
婉琪回到房里,看着熟睡中的雪瑶,愁肠百结,欲哭无泪。“雪瑶,不是长姐不要你了,狠心将你送走,长姐也要为你打算,跟着我,就算长姐再疼你,也给不了你什么,如今能长在师公身边,日后所学,以后定会受用不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路叔将沉睡的雪瑶抱到车上。婉琪拿着锦被给雪瑶盖上,万千不舍轻握着雪瑶柔软雪白的小手,含泪久久不舍松开,青木低声轻言了几次,端木婉琪将雪瑶的小手握在掌中又暖了好久,无语泪流满面轻放在被下,掖了掖被角,泪如泉涌,转向青木说“姑姑,曾有诗曰:寸心宁死别,不忍生离忧,雪瑶今日离开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回去吧,外面冷”青木拉起婉琪的手,知道她心中悲痛不舍,便安抚轻拍了一下,坐上马车。
“姑姑,等我一下”说着婉琪飞快的转身向前院里跑去。
“路叔,走吧”
“好”路叔赶着马车从山庄的北门出去。
多年之后,雪瑶才知道,当年是长姐反悔去央求父亲准许带她入京,只是苦求未允,待她再出来,马车早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