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商业街依旧人流如潮，夜色将至，喧嚣却未睡去。
车水马龙，华灯璀璨。
这便是东京的夜晚。
在如蓝墨般纯净的夜穹之下，一袭白衣的少女在人群中自如地穿梭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她大半张脸，却无法掩盖身上如与生俱来般的光芒。
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雪奈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双湛蓝的眼眸望向身侧被彩灯映得斑斓的橱窗。
一位身着洋装的人偶静静地坐在丝绒铺就的展柜上，一双与雪奈同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与儿时相比，这样的人偶于她而言早已不再是什么罕见的珍宝。即便如此，雪奈却依旧忍不住驻足观望。
驻足只有一瞬。
“雪奈小姐，天色已晚，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雪奈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对方。
面前的青年微微欠身。
他的名字叫做黑濑优人，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
雪奈对黑濑做过周详的调查，可最终得到的不过是皮毛。他神秘得如同沉没的亚特兰蒂斯，引人遐想，却遥不可及。
这不是她想要的。
黑濑的档案完美无瑕，人生履历堪称一片光辉。也正是这片光辉透过胸腔，在雪奈的心头留下重重阴影。
“你呢？从刚才起就一直尾随我，又是为什么？”
雪奈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先生叫我来接您回去。”黑濑的笑亦是无懈可击。
“我拒绝。”
“这是先生的指示。”
二人四目相对，满面春风，眼底却是刀光剑影的激烈交锋。
“至少先陪我逛一会儿再说。”
黑濑一怔，随即便看到了雪奈眼底那尽是恶作剧得逞的孩童才拥有的狡黠。
协议在瞬间达成。
“遵命。”黑濑再度欠身。
雪奈莞尔一笑，转身踏上了她来时的路。黑濑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这也方便雪奈的观察。
她借着玻璃窗上的倒影仔细端详着黑濑。诚然，他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完美得无可挑剔，更何况他还有着丰富的学识和极高的教养。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或许是一件值得得意的事情。
雪奈则不然。
她踏进商场的大门，绕到了刚才的玩偶店前。站在门口向里望去，一眼便看到那坐在玻璃窗前的精致人偶。
——“完美”吗……
“欢迎光临。”女服务生走上来，笑容满面地招呼她。
“我想要它。”雪奈纤长的手指指向人偶。
“好，请您稍等。”
黑濑替她付了账。
雪奈抱着人偶走出商场，嘴角挂着漠然的笑。
“它很漂亮吧。”
雪奈望着人偶说。
“是啊。”黑濑应道。
“它很完美吧。”
“是啊。”
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附和。雪奈明白，他们的心中都并不认为它是完美的，可一旦表面上风平浪静，连这件普通的工艺品也能荣膺“完美”的称号。
“我们走吧。”雪奈回身对黑濑笑道，“车在哪里？”
“请跟我来。”
————
清华立在货架前，伸手取下一支粉色的笔。
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分量，可时隔数月再来到这里的时候，那种没顶而过的陌生感几乎要将清华溺亡。
和今早璃茉手中的笔一模一样。
月曜缩在清华的口袋里，默默地望着她。
它看到清华愁眉不展，一张脸写满哀郁，却又意识到自己贫乏的语言无法作为她的安慰，于是选择了缄默。
星极不在她身边。
放学后，清华专程来到商场，兜兜转转许久，不过是为了那支和璃茉的一模一样的笔。
好在今天是周五，即便在外逗留也不要紧。
买到笔之后，清华离开了文具店。
“要怎么回去呢？”月曜轻声问道。
“出租车。”清华的回答简洁有力。
不知为何，今日黑濑并没有在放学后接她。虽说这正合她意，但这突如其来的缺席还是让她心头烦闷。
清华双手抄在口袋里，缓缓地向前走。
路过某家店面的橱窗时，清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她望着显得有些空荡的橱窗，疑惑地自语道。
“刚才这里摆着一只人偶。”月曜答道。
“被买走了啊。”
清华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那的确是相当漂亮的人偶。
——可惜无论是头发还是眼睛都和雪奈的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清华不禁觉得厌恶起来。恰才在她眼中闪烁着光辉的人偶，突然间沾满了秽物，在她心头永久地黯淡下去。
总算离开了人流如潮的商业街。
清华舒了一口气，四处张望，寻找可以乘坐的空车。
就在此时，一辆黑得锃亮的车如旋风般驶来，在她面前猛然刹住。
清华的发丝被卷起的气流轻轻扬起。
她不禁瞪大了双眼。
从驾驶座上开了门下来的，正是黑濑。
他走到她面前，虔诚地向她屈膝，不顾路人的眼光与窃语。
“清华小姐。”
“我来接您回家。”
————
——完美。
——那究竟是何种存在？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掠过的无数灯火在雪奈的眼底闪烁。她怀抱人偶，借着后视镜注视专心驾驶的黑濑。
完美。
这才是对安全感最致命的打击。
再完美的事物也终有凋零的一日，美人会变成老妪，鲜花会化作残灰。生者终作枯骨，亡者被世俗侵扰，永世不得安宁。
雪奈的眼前浮现出一名女性的倩影来。她有一双祖母绿般温柔的眼眸，目光之中仿佛满溢着温暖的春色。
似是有风吹来，女子乌黑的发丝随之轻舞。
她年轻、美丽，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她即是完美的化身，是上帝赐予雪奈的宝物。
“你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孩子。”
“你是我的天使。”
温润的声音如同雨滴落入雪奈的心田，她浑身轻颤一下，下意识地搂紧了人偶。
“我们到了，雪奈小姐。”
雪奈回过神来，发现车子已停在了她的住所的大门外。
小女孩手中的火柴燃烧殆尽之后，恰才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
黑濑驾轻就熟地打开车门，伸手护在她的头顶。
雪奈跨出车门，向前走几步，忽然又回过身来，将怀中的人偶递给了黑濑。
“雪奈小姐？”黑濑不解。
“这个你拿去吧。随便你怎么处理它。”
眼看黑濑欲言又止，雪奈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我可从未说过我喜欢它。”
“买下它，不过是一时起意罢了。”
“原来如此。”黑濑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向她欠身致意，“那么，晚安，雪奈小姐。”
他怀抱着人偶行礼的模样有些滑稽，可雪奈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下去。
她走进了别墅。屋内没有任何一盏灯亮着，她在黑暗中自如地行走着，最终来到第三层的走廊尽头的房门前。
“我回来了，母亲。”
她推开门走进去。
室内的窗户敞开着，月亮的清辉遍洒一地，亦落满床头。一阵风吹来，雪奈感到心中的空洞里也响起了风声。
能够补上那空洞的，只有“完美”的东西。
她走到室内唯一的家具——一张柔软的大床边，俯身替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
“不要着凉哦。”
雪奈的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只有在望向母亲的时候，她眼底的冰雪才会消释。
床上躺着的女子，原先浓密的乌发已变得稀疏零落，其中甚至还掺杂着碍眼的银丝。她双眸紧闭，眼眶微凹，已很难想象被掩盖其下的双眼是否还拥有如初的春色。
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布满她苍白枯瘦的面颊，连她如柴的身躯也不例外。雪奈轻轻一嗅，便能闻到来自女子身上的、属于死者的腐败气息。
满室的茉莉对这样的气味也无济于事。
可是她还活着。即便躯体残破不堪，灵魂也濒临毁灭，可她依旧呼吸着，她的心脏依旧在跳动。
这就是上帝赐予雪奈的宝物。
她眼中唯一完美的存在。
——美人会变成老妪，鲜花会化作残灰。生者终作枯骨，亡者被世俗侵扰，永世不得安宁。
完美早已死去。
“活在这世上的，都是丑陋的怪物啊。”
夜风闯入室内，茉莉的香味随之消隐。雪奈走到窗前，伸手关上窗户。
“我一定会为您杀掉那些怪物。”
一身纯白的少女立在夜月之下，虔诚地重复她的誓言。
“即便以生命为代价——”
“我也要为您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