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洛阳认识一个朋友,姓刘名备字玄德,当然只有私下里我才会用姓名称呼他。假如在公共场合相见,我在他面前需要行叩拜大礼,再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大王”。因为他的身份很不一般,他是先帝孝桓皇帝最小的儿子,今上异母的弟弟,在六岁的时候,就被封为了陈王。
先帝五子之中,他获得的封地是最富饶的,也是地域最广的。他母亲是先帝生前最喜欢的妃子,那些年市井流言漫天,都说先帝有意废了太子,改立他。这种事情不新鲜,西周的时候就听说过了,而从今上登基之后对他的态度来看,说不定是真的。
某种角度而言他也是个可怜人,在父皇母妃庇佑下度过了半个幸福的童年,母妃猝然病逝,而痛失爱妃的父皇仅仅过了半年也驾崩了。
那年他才九岁,洛阳城从春天开始闹瘟疫,出城送葬的队伍连绵不息,一口棺材接着一口棺材,以致洛阳令单辟出北面的城门禁绝行人,单用以送葬。
我时常庆幸那时候还没来洛阳,不用亲眼目睹这一幕。
先皇在世的时候,他因为受宠兼年幼,虽然受封,却未之国,等新皇登基,他就再也没有之国的机会了。起初的理由是陈地远阻,不忍幼弟跋涉,可当他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这个理由似乎就不成立了。但朝廷似乎没有给一个新理由的意思,就当在洛阳城里养个闲人。前些年偶有公卿上书谈及此事,奏疏一概被留中,这些年连这样的奏疏都没有了。偌大一个洛阳城,他就这样被孤零零丢在角落里,被全部人遗忘。
某一回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却说这是今上仁德。自古夺位而致兄弟阋墙,罕有能得善终者,而他现在能在这座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的洛阳城里当一个闲散藩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烛台上的灯火跳跃,映照在墙上的那个影子忽大忽小。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
——好吧,其实没那么相信。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百花凋零,年轻的藩王骑着高头大马流连于秦楼楚馆,瓦舍勾栏。彩缎裹着舞姬翩然,围成一个稀疏的大圈,只在中间安一张孤零零的小案,小案后坐着的人默然。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皇上颇有先皇遗风,可比于古之夏桀商纣,十足亡国之君之像,先皇驾崩,今上登基不过数月士林便已皆知。有一段时间,从小颇有贤名的玄德很受朝中公卿属意。然而数年之后,公卿们看清了这年轻藩王的真面目,这份不切实际的期望就如春雪般消融殆尽。只有极少数的人相信,他只是韬光养晦以求自保。
很不幸,今上似乎是其中之一。所以不论他是否真的如此,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离开洛阳。
在我刚认识他的那些年,偶然还能听他提及洛阳以外的天下,有关那些土地,子民,物产,北漠的风沙,还有海外的仙山。有那么几年他曾经沉湎于方术不能自拔,那几年也是他与今上关系最近的几年。他常常被宣进皇宫,走进那间堂而皇之矗立于皇宫之中的丹房里,皇帝和皇帝最信任的方士们会和他一起探究长生之术。那间丹房究竟是哪一位陛下开始修造的已经不可考了,只知道高高竖起的烟筒不分昼夜地腾起各种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烟尘,而皇帝在那里呆的时间比在朝堂上还有后宫里加起来都长。
当然,单独只表述为皇帝呆在丹房的时间比他呆在后宫里的时间都长,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后来他就不再去那里了。他推荐了一个方士取代了他的位置。再后来,那个方士被封侯,食邑两千户。武帝的时候似乎也有很多方士受宠,依稀记得其中一个佩五枚金印,封侯,尚主,虽然好像最后结局不太好——本朝或许会有新的突破,听说那个方士猝然得急病病死之前,皇帝已经暗示公卿上书,想要封他为王了。
当年高祖曾与众大臣杀白马为誓,非刘姓而封王者,天下共讨之——但不得不说有时候就是这么巧,那个方士偏偏姓刘。
玄德放弃了方术,皇帝也就放弃了对这个弟弟的信任。他继续身为唯一一个已有封地却滞留洛阳的异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处这座囚笼之中,做天下最尊贵的囚犯。逐渐的,从他嘴里再也听不到天下,事实上他几乎很少同外人交流,唯独我,大概是他仅剩的朋友。
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他总是很闲,我却总是很忙。仅有的一些会面中他也大多保持沉默,丝竹声中我们被妖娆的舞姬环绕,对着一张小案,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只有喝多了的时候他才会开口,他酒量逐年增长,意味着听他说点什么也越来越难。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重温自己的童年,那段短暂的美好时光。不过因为能拿出来说的事迹只有那么几桩,我不得不经常听他重复同一段故事。当然了,一个喝醉了的人如此行为很正常,我能理解。极个别的时候他会说些别的,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有关他小时候偷溜出宫碰到的事。他以一种很巧合的方式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溜出了宫墙,流连于繁华的洛阳城中,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一个毫无特色,因此也无从重新找到的僻静角落,在那里碰到了一个摆摊算命的瞎子。
很难理解,如果这个瞎子的工作是给人算命,那呆在这么一个也许一整天都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肯定是最差的选择。所以当描述到这一段的时候,玄德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迟疑,怀疑他自己也许记错了,或许是因为过了太久,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或许两者都有。这个瞎子两侧树了两面旗,旗上是两个长相没多大差别的人像,左边写着文王,右面写着高祖。
文王善卜,天下皆知,但还从没听说过高祖有这个本事。他说到这的时候我曾忍不住问他,究竟他是记混了记错了,抑或是这整件事根本就是出于他某次幻想的放飞,某个未醒的迷梦。他依旧迟疑着,不确定地回答道:“或许吧。”
那个古怪的算命瞎子叫住了他,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我知道这很不合情理,但我只是尽量转述他的原话——而后告诉他,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现在已经到了要分的时候了。荡世之乱已在眼前,当有英豪涤净人间……巴拉巴拉,巴拉巴拉……一大堆类似意思的话。瞎子怕玄德不相信,还告诉他,旬月间上天将降妖异以示警。
果然,过了不久,先皇御温德殿见众臣,忽然间狂风大作,一条大青蛇从梁上落下,正巧落在御座上,把吓得手脚发软没来得及跑的先皇惊晕了过去。左右惊走,执金吾引羽林卫上殿的时候,蛇已经不见了。先皇因此大病一场,下诏拆了整座温德殿,在西北角挖出一个大洞,洞里满是蛇蜕,正中有座碑,碑上刻了十六字谶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无疑这句话似乎昭示着垂暮王朝的末日,虽然朝廷极力掩盖,还是很快传至民间,传遍天下。一时间人心惶然,因为那一年是己酉年,十五年后,就是谶语中的甲子年。
对于玄德讲述的这个故事我一向抱持怀疑态度,恰恰就是因为它太巧合地合应了之后的妖异,以至于令它更像事后编撰而非确实发生。而且皇宫守卫森严,一个孩子不可能轻轻松松就混出来,尤其当这个孩子还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的时候。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对此印象深刻的理由。我之所以一直对这个故事记忆清晰,是因为那天听完故事之后我喝多了,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滚下来摔断了腿。
这让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半月,而直到今天,如果我走路的时候采取某些特别的姿势,依然能隐隐感觉到疼痛。
那天的景象实在是很吓人,我抱着那条流血的腿,,耳朵里全是舞姬完全变调的尖叫,在我完全昏过去之前被两个大汉扛起来丢在马背上,马鞍边缘硌到了我的胃,路又很颠簸,所以载我去医馆的一路上不断有酒混合着食物从我胃里被挤出来,撒了一路。
等终于抵达医馆的时候我以为我这次大概撑不过去了。腿上的伤相比起来并不算大事,但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磨成了肉糜。
送我去医馆以拯救了我的性命——或者说差点将我折磨致死的两个人是玄德的卫士,两个年轻人,年纪和玄德相仿。胡子长一点的叫关羽,字云长,短一点的叫张飞,字翼德。在成为玄德的卫士之前他们两个供职于羽林卫,警宿皇宫。一般来说羽林骑是不负责保护藩王的,不过既然玄德是唯一一个不能之国只能留在洛阳的藩王,什么都会有特例。他们两个有权随时从洛阳驻军中抽调五名骑兵十五名步兵以充当玄德的护卫和仪仗,但大多数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个,当玄德在高楼里饮酒的时候,他们叉着腰守在楼下,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唯一偶尔会被玄德带上楼的是他的一个侍女,年纪很小,或者说起码看起来年纪很小。自我头一次见到她之后已经过了几年,她依旧是初见时瘦弱娇小的模样。玄德称呼她“小云”,她会负责斟酒。
关羽和张飞并没有得到玄德完完全全的信任,他总是和我说,这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是内鬼,家贼,被什么人特别派出来监视他。但当我问他是两人中的哪一个,由谁派来,他又是如何发现的时候,这几个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只是归之于一种玄妙的直觉。而这种直觉,要我看来该称之为“疑心生暗鬼”。而相反,这个柔弱年幼的女孩子却被他完完全全信任着,当我问到原因的时候,他会用一种伤感的语气回答:
“这是我唯一继承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