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甲子年。
如无意外,温德殿角掘出石碑上的谶语就将在这一年印证。不过朝廷上下如临大敌,这一年真正开始的时候,却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新年庆典刚过,太史令窦温去职。这是这十五年里被撤换的第九个太史令。
上揣天意,下采民心,以证人君之得失,这是太史令职责所在。但面对十几个字的谶语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也难怪一个个朝不保夕了。中间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任太史令在位子上呆了三年多,是因为他讨了个巧,一上任就上了一本奏疏,撇开谶语本身,而是大谈人君该修德政,理民心,则灾异自消,天下自安。这封奏疏被太傅陈蕃大加赞赏,随即上疏言修德政,皇帝从之,谶语这桩事暂时被丢到了一旁。但是才过了几年,陈蕃和将军窦武秘密谋划铲除权宦,事败身死,一夜间朝野都忘了修德政这件事,那块碑则被重新抬出来掸了掸土,立在宫门口。
那个太史令一看这个架势,自觉上疏称病,请辞了。
十五年过去了,回头看看这么长时间里,朝廷其实没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归根结底是这则谶语究竟到底在说什么实在是很模糊。苍天勉强可以理解为大汉社稷,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也可以理解为在甲子年将改换天地,绝汉祀,立新朝,可黄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新朝的名字?新王的姓氏?自那以后十五年来新任命的六百石以上官吏没有一个姓黄的,听说前段时间长沙郡那边有个老将上疏奏事,自言从军以来兢兢业业,屡立战功,至今却依然只是个校尉,恳请朝廷还一个公道。尚书台把奏疏给他打回去了,只是因为他姓黄。
行事到如此尺度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因为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把天下姓黄的人都抓起来。而可悲的是,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许根本就没什么用,本朝高祖皇帝和光武皇帝,起家之前都不过是小民。高祖是个亭长,光武帝只是个平民。
除此以外,民间任何可能引发暴乱的因素都在管控取缔的范围之内,私铸兵器,结社,创教,讲学……给官吏们提供了更多搜刮的借口,以使这末世的景象更加名副其实。
春正月,冀州疫病横行,原来的巨鹿令致仕,新巨鹿令刚一上任,就抓了一个人。然后,他则亲自去拜访了被抓的这个人的亲哥哥。
张角面对新巨鹿令的时候,脑门上止不住地朝外冒冷汗。
张角,张宝,张梁,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他们的父亲举孝廉入仕,却不得志,只当了个小吏,蹉跎了三五十年。而对于这三兄弟,也没有尽到多少教养的义务,因为他大多数的空闲时间都因为饮酒过量而处在半梦半醒之中。三兄弟长大了些,邻里对他们的评价基本一致,很难脱出类似“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之类词汇的范围。
他们母亲早逝,到张角刚过三十岁的时候,父亲也死了。三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有成家,没有立业,他父亲大多数钱都拿去换了酒,没多少留给他们,所以没等几天,三兄弟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而他们虽然不事生产,却还得应对名目繁多的捐税,实在没有活路,三兄弟一商量,干脆从原籍逃跑。
流民很少有好下场,毕竟这是一个良民都很难活下去的时代。三兄弟逃到了深山老林里,靠林中野果鸟兽为食,艰难地过了一阵子。某一天,张角捕猎的时候遇狼,虽然他最终狼口逃生,手臂却被咬了一口。他高烧不退,昏昏沉沉藏身于一个潮湿的山洞里。两天后,当发现他不见任何好转之后,他的两个弟弟在夜里趁着他睡着,把他抛弃在这里。
他面对的最好的结果只能是伤势加重死在这里,而更有可能的是在他还没死透的时候就碰到恰好四处觅食的猛兽。
然而他没死,被一个老神仙救了。老神仙出现的时候虽然是深夜,他周身的光芒却把山洞映得宛如白昼。老神仙自称南华老仙,治好了他的伤,并且授予他天书三卷,名《太平要术》,要他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说完,他化作一阵风消失无踪。张角离开山洞,途中还见到了体力不支倒卧于林间的两个弟弟。他不计前嫌救下两个兄弟,以为普救世人之始。
此后,三人日夜研读天书,以张角成就最高,能呼风唤雨。他一开始自称“太平道人”,但这名字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有个人和他说这个名号符合谶语,颇犯忌讳。此人是当时的巨鹿令,陈宏。
他同陈宏相识相交源于另一场大疫。那是几年之前,同样是在冀州,延续半年的大旱之后是绵延三月的阴雨,地里几乎没有收成,该收的赋税却一文钱都不会少,百姓们饿着肚子窝在阴冷潮湿的茅草屋里,瘟疫随之而来。单巨鹿一县而言,染病者十有四五,身强力壮者尚且能多抗一阵,老弱一旦染病,基本就等于接了阎王的帖子。陈宏这个人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好官,但还没坏到不顾子民死活的程度,为了瘟疫之事焦头烂额,机缘巧合之下,他听说了张角的名字。
张角在这时候研读天书已经有所成就,在本乡本里小有名气,而陈宏是汉中人,那里流行五斗米道,陈宏自己虽不修道,从小耳濡目染也算了解,相信道术定能成为臂助,解决本地的瘟疫。以此,陈宏亲自登门相请,求太平道人拯救众生。张角感其诚意,于是广施符水,治病救人,得其恩惠而活者不下万人。自此,太平道人张角的名号传遍整个冀州,信徒众多。至张角听从陈宏的建议更改道号的时候,太平道信徒已经有数十万,遍布于冀、幽、青、徐、兖、荆数州之地,声势之旺,足可与已传三世,经营数十年的五斗米道相抗。
只是这年代名声在外并非一件好事,尤其又临近谶语所言的年份。太平道有可能在任何时候被朝廷当做隐患而彻底铲除掉。它能这么快赶超五斗米道,其实也与五斗米道这些年刻意低调,放缓发展有关。张角比较幸运的是他有陈宏这么个朋友,这个朋友曾上疏为张角请功,以彰其活巨鹿全城之德。不止如此,他还劝过张角保持低调,不要吸收信众,最好将太平道解散。
但张角没有听,不舍得。因为太平道给他带来的好处远远不止名声这么简单,更多的是源源不断的金钱。信众虽然都是穷苦人,依然愿意为了信仰交出自己手里最后一块铜板,托这些铜板的福,张角得以在巨鹿城里建起一座大宅子,过上妻妾成群,纸醉金迷的生活。陈宏劝过几回之后就没有再劝,一部分原因是一部分铜板直接进了他的口袋,不过他还是劝张角改掉道号以免张扬,并将太平道的组织转到暗处。
之后几年,张角在巨鹿城里安心做一个富家翁,太平道中的事务基本全交给了两个弟弟在打理。他的要求很简单,既不能闹出事,又不能断了香火钱,张宝和张梁做得很好。
直到陈宏致仕,巨鹿来了新县令。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角没当回事,毕竟这些年来一直很太平,通过陈宏他结识了很多官吏,多方打点之下,他甚至攀上了冀州刺史小妾的弟弟。换一个县令,无非是给原先送到陈宏那里的钱换个去处。可他还没来得及拜访新县令,刚从青州回来的张宝就被抓了起来,锁进了大牢,罪名是传播邪说,妄议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