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马车中,曹操摸着装着七星刀的盒子,心情复杂。他扮演的角色需要他冒着奉献生命的危险,可出演这场戏却并非出自于他本心。本无刺客之志,却要效刺客之行。
朝中痛恨董卓之人很多,那些鸿儒老臣多恨其入骨,日日夜夜想着生啖其肉,然而同时也有很多人愿意追随董卓左右,歌功颂德,出谋划策。简单地就把这些人划分为“软骨头”似乎并不合适,若董卓真就只是一个以聚拢朝野上下所有软骨头为乐的奸贼,那他该活不了这么多年,而当他倒地的时候还顺便涤清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小人,搞不好对于大汉而言反而是种福分。
曹操是个将军,虽然从小到大也博览群书,但专攻的还是兵书战策,对从董卓进洛阳之后那一篇又一篇历数其罪名的檄文不感兴趣。权臣自古便有,无法避免,而汉室自光武中兴之后,天子暗弱权臣当道的状况为历朝历代之首。说句大不敬的话,大权旁落这种事应该怨不得权臣,天子之权本归天子,但若天子不取,自然有旁人觊觎。这和朝代更迭是一样的道理,想当初暴秦失德,便有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最终归于高祖皇帝。自今上往前数近十帝,继位皆在冲龄,少帝新立,权柄就在大将军何进与十常侍手中。之后两强相斗,致使洛阳大乱,虽然何进被杀,十常侍也都伏诛,但天子依然是个幼年天子,天子权柄依然不在天子手中。即使董卓没有废少帝立今上,独揽大权,这大权也会落到旁人手里,或许是外戚,或许是宦官,或许是朝臣——比如说他王允。满嘴忠孝仁义的王允若做一个权臣是否会比如今的董卓更好,这个问题在盖棺以前实在是很难说,岂不见百多年前王莽篡汉之前,受万人景仰,被尊为圣人。无非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曹操虽然位卑言轻,但冷眼旁观,董卓这几年来跋扈是跋扈了些,可所作所为合乎天道,并无大错,至于为何天下局势依然糜烂至此,大约只能归咎于天命了。
王允府邸与相国府相隔不远,一会便已经到了。曹操整理了下仪表,抱起装刀的木匣下车,迈进相府大门。
通报姓名之后,便有下人领着他一路到了一个偏厅,告诉他相国此时正在午睡,请他稍后。这下人走之前,一直拿眼神暗示曹操,瞥向一侧的一道帘子掩着的门。曹操心领神会,司徒大人手眼通天,已经做好了所有安排,想必这帘子后面就是董卓午睡的地方。想必这帘子后面只有董卓一人,而曹操所在这间偏厅之中也只有他一个人,此时此刻,他曹操就是距离董卓最近的人。他只需要轻轻打开盒子,抽出刀,轻手轻脚摸到帘子后面的床边上,就能取正呼呼大睡毫无防备的董卓的性命。这比曹操预料之中还要简单,可是曹操不太明白,既然那仆人能把他领到这,给他创造单独呆在这里进行刺杀的机会,为什么不干脆让这仆人捅董卓一刀呢?
曹操打开匣盖,匣子里是一柄青铜刀,刀长两尺,裹在牛皮制的刀鞘里。刀身灰蒙蒙的,刻着七星相连的简单图样,古朴大方,气度不凡——当然说到底,不过就只是一把刀而已。他本来已经把刀抽出刀鞘反手紧紧握住,让刀身贴着衣袖以免被发现,站起来朝门帘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原地站了一小会,转身回到桌子边,又将刀仔细插回到刀鞘里,匣子装好,夹在手臂之下。
整理好这一切,曹操昂首挺胸朝门帘方向去。伸手正要撩帘子,却见一只皓然玉手从里面把帘子撩起,露出一个人来。
曹操吃了一惊,连退几步,匣子差点掉到了地上。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个人他前几日刚见过,恰好就是前几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也认出了他,敛衽施礼道:“日前承蒙搭救,未能言谢,却不想还能在这里重逢。公子您……原来是位将军。”
那天在街上他穿的是便装,今天来见董卓却穿的朝服,不过武将上朝不可能还穿铠甲,文臣武将朝服之上不过是花纹不同而已。这女子既然能认出这些,想来也不是平凡女子。曹操见她自董卓卧房出来,才知道这女子原来是董卓府上的内眷,只是不方便猜测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便行礼道:“末将乃是典军中郎将曹操,近来得了宝刀一柄来献给相国,不知相国可在?”
“将军见谅,父亲习惯每日在此时小睡,还得过一会才能起身。请将军稍坐一会吧。”
这女子居然是董卓的女儿?可和市井里传的不太一样。按照市井传言的说法,董卓原配早死,没有子女,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续娶,只是十多年前曾经有过一个私生女,流落在民间从没找到。女子教下人端了茶上来,陪着曹操坐了一会。聊天之中曹操才知道,她名叫貂蝉,并非董卓亲生女儿。董卓有一个亲哥哥早死,留下了一个孤女,过继给了董卓,便是貂蝉了。董卓领军先去河北平乱,又回师洛阳,这几年时间里貂蝉一直留在他的大本营长安,只是后来董卓在巨鹿城下被张宝所咒,一直昏迷不醒,貂蝉才从长安赶来,照顾董卓起居。前几个月董卓总算醒了,貂蝉才算空闲下来,偶尔想出去走走,却在街上遇到了曹操。
“父亲大病初愈,一直十分怕冷,他又不喜欢旁人靠近,因此他午睡之时我便偶尔来看看。那天蒙将军帮助,实在是十分感谢,只是有件事情我想拜托将军,我们相识之时发生的事,还请将军不要令我父亲知道。若父亲问起,便请只说我们偶然相遇于街市便可。”
曹操不解,问:“这却是为何?”
貂蝉叹息说:“自我年纪稍长,行走于街市便常以面纱遮面,实在是无奈之举。如当日那位公子行径,若是被我父亲知道了,必然要施以惩戒。他所犯并不算什么大错,我也未放在心上,便当此事没发生吧。”
“小姐心善,我却不以为然。假想小姐只是民间一普通女子,当日又没有恰好遇到我,大约就要被那廷尉的公子掳走了。”
貂蝉不由得一笑:“将军所言甚是,不过当日将军不是赏了那位公子好几个耳光?想必已经令他受到教训了。只是他既然是廷尉之子,若是认出将军,说不定之后会找将军的麻烦。不如我们相约,若之后他真找到将军要报复,将军便告诉我一声,我请父亲帮忙。”
两个人相谈甚欢,过了不久,听到帘子后的屋子里有动静,貂蝉说:“父亲可能起来了,我去看看。”
貂蝉进屋,过了一小会又走出来,对曹操说:“父亲请将军进去。”说完了,还朝着他眨了眨眼。
曹操起身朝里走,手刚撩起帘子却听貂蝉在身后提醒:“将军,您的匣子。”
他回身看见貂蝉已经将匣子从桌子上拿起,递了过来。迟疑了一下,他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撩起帘子迈进屋里。
董卓卧室的陈设很普通,并不朴素,只是普通。这样的布置陈设可能在朝廷任何一个两千石官员的卧房里重复,既不像一些人所言的酒池肉林穷奢极欲,也不像另一些人所言的一帐一板朴素艰苦。帐是布帐,被是锦被,床架和地板半旧不旧,一侧的案子倒是全新的,案子上压着几卷竹简,有一卷铺开着,像是一本兵书。董卓背对着门,朝向一面铜镜正在整理衣服。曹操明白,既然拖到了董卓醒来,要想刺杀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董卓年轻的时候供职羽林卫,而与曹操袁绍依靠门荫直接从军官做起不同,他可是从士兵当起的。羽林卫里出来的功夫不会差,看他现在这体型,这么多年手上的本事肯定没放下,面对面打起来胜负很难说。但他进门之后只是恭恭敬敬低头站着,等董卓回过身来。
机会转瞬便已消失了。董卓转身,走到案子后面坐下了。曹操捧着匣子施礼:“末将曹操,奉家父之命,向相国献上七星刀。”
“我似乎见过你,抬起头来,我仔细看看。”
曹操抬头道:“是,末将曾经在……”他未说完,董卓便开口打断了他:“我想起来了,当初在城外寻到天子之时,你便是当时护卫天子之人。忠勇可嘉,忠勇可嘉啊。”
曹操连忙躬身道:“相国谬赞了,此是末将职责所在。”
“其实那是我便注意到你了。当时没看仔细,今天总算确定了。你可知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曹操回道:“末将不知。”
“我觉得,倘若某日我不幸败亡了,那坐我这个位子的人,便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