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和王允在殿外等了许久,才有小黄门来传旨道:“天子今日乏累,不欲召见,请彭城王与司徒回吧。”玄德忙问道:“董相国可在殿内?”小黄门答:“是。”玄德道:“烦请中官递话给相国,孤想见一见相国。”
“这……”小黄门左右为难,旁边王允叹道:“彭城王不要为难中官了,既然天子乏累,我们便回去吧。”
小黄门对王允不胜感激,长揖而去。王允低声朝玄德道:“大王莫要忧愁,毕竟天子无事,今日便请回去吧。”玄德沉默良久,方才点头道了一声“是”,转身朝宫门走,王允拄着拐棍,慢慢悠悠跟在身后。
出了宫门,二人正待分别,王允问道:“大王今日可还有公务?今日老臣府上有人送来川中新茶,想请大王过府一叙。”玄德道:“如此甚好,孤也正有些事想向司徒请教。”
王允道:“既如此,大王便请了。老臣腿脚不便,若大王不弃,请大王同乘。”
二人一同上了马车,对面而坐。王允道:“当今朝事纷乱,正需如大王这般宗室贵胄居中主持,然而大王新归长安不久,如今却又欲往兖州监军,不知为何?”
玄德说道:“司徒说笑了,孤虽是天子之叔,却年纪尚轻,资历亦浅。纵立于朝堂之内,不过尸位素餐而已。这朝堂上只需董相一人在足以,如司徒这般三朝老臣尚无所作为,有无孤在又有何区别?”
王允心知今日之事令玄德不忿,只当没听见这番冷嘲热讽,道:“大王数年来南征北战,功勋卓著,此行监军兖州定能破袁绍,靖河北。兖州牧曹孟德,其父与老臣是至交好友,我素知此人。孟德之才干机变,胜于朝中诸公,亦胜于河北袁绍,纵览天下能相匹者不过寥寥几人。当日迎大王于徐州之时,他虽与大王有一面之缘,然军务在身,未能长随,深以为憾,此次大王监军兖州,他亦可得偿夙愿。河北军情有大王在,又有孟德相佐,想必不日便奏凯歌。到时候大王引得胜之师还朝,上慰天子宗庙,下抚社稷百姓,真可谓汉室之幸。”
玄德突然笑道:“孤亦闻兖州曹孟德之名。旧时他与袁绍同在大将军何进麾下,十常侍之乱时,二人趁乱闯宫,诛杀十常侍乱党,而后袁绍出奔河北,曹操坚守在朝,奋残勇扈卫天子左右,世人皆谓之忠。不过后来,他曲身侍董相,十四路联军讨董之时领数万老弱守长安,计诛马腾,退西凉兵马,由是声名鹊起。联军退后,又得董相之命出抚兖州,经营多年,卓然有望,麾下兵精粮足,不下于四方诸侯。然而此时天下之人皆以之为董相爪牙。既然司徒与其父有旧,素知其人,孤想请问司徒,这兖州曹孟德究竟是汉室之忠臣,还是董相之爪牙?”
王允呵呵一笑,回道:“忠臣爪牙不过虚名,况且孟德所历数职,皆有天子明旨,岂能便以为是董相授意。董相在朝秉政数载,众官任免俱经董相裁决,以此度之,天下俱是董相爪牙,不只孟德,便是老臣与大王亦不能身免。”
玄德沉默了,因为他逃出洛阳之后,一路升迁也与董卓脱不了干系,得复王位出镇徐州更是全靠董卓,这句“董相之爪牙”其实亦扇了自己的脸。只是一时情急,就脱口而出了。
见玄德不再出声,王允道:“有一件故事,老臣今日欲说与大王听。当日董相入洛阳,据朝堂,废少帝而立今上,满朝公卿无不切齿痛心,老臣亦然,欲捐躯赴国,便思得一计。老臣祖上传下一柄宝刀,就想着寻一刺客,以献刀之名,行行刺之实,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孟德。孟德并无二话,持刀便往,但他初见到董卓,董卓就看透了他行刺之心。然而,董卓既未降罪于他,亦未加罪于我,只是以诚相待,告诉孟德带话给我,此事到此为止,他不追究,我们也不要再尝试如此。”
玄德嗤笑道:“于是你们这些朝中清流老臣,数朝元宿便同董相尽释前嫌,携手并进了?”
王允摇头,道:“大王欲如此看也没错,然而当日孟德自相府回到老臣那里,言及他与董卓的一番长谈,却令老臣感触良多。老臣年迈病朽,记性不好,有些已经记不真切,但有一问,今日同问大王。倘若社稷与天子不能两全,是该保社稷,还是该保天子?”
玄德道:“司徒何意,孤没听明白。”
王允叹道:“王朝始于夏,禹传之于启,历十四世,汤伐夏桀,天下归商。商传五百载,武王伐纣,兴周于镐。周有天下八百年,为历朝之最,至于暴秦,二世而亡。高祖斩蛇而起,前后已享国四百年,天下人俱言汉室江山永固,百代万世不绝,可王朝兴衰,譬如人之生老,自然之理。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百年以来,外戚中官交替秉政,多立幼主,荼毒深矣,桓灵之时,乱象已现。黄巾之祸席卷四方,非唯人祸,亦是天灾。上天示警人主,当修德政,抚众生,然而朝中党锢之祸横生,外戚宦官争权,天子大行,又立幼主。这朝中若是十常侍,或是何进,如今天下如何,苍生又如何,犹未可知。必得先有社稷得以保全,方才有天子,若社稷不存,天子将往何处安身?董卓此人自入洛阳以来种种,嚣张跋扈,目无天子,但万事有急有缓,若除去董卓,无非来一袁绍,袁绍便会比董卓更加恭敬,更加尊奉天子?满朝公卿,无人愿见天子如此受董卓欺凌,可天下未定,便当忍耐,等到四海升平,再行计较。大王可明白老臣之意?”
玄德沉思片刻,答道:“司徒之忠心,孤已明见,司徒之好意,孤亦明了。只是既然司徒有一问,孤也有一问。经年以后,四方臣服,天下终靖,到时候司徒愈老,或有不测,而董卓仍在朝堂。不知到时候该是谁来‘再行计较’?”
王允道:“老臣虽老,尚有青壮如孟德等人,可承老臣之志。宗室之内,亦有如大王这般的忠勇之士,到时候上下齐心,安虑一董卓?”
玄德冷冷一哼,道:“那又如何能知,到时候这天下究竟是姓刘,还是姓董?”
王允悚然一惊,定定地望着玄德。他疏忽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事,他与孟德,一个姓王,一个姓曹,这番道理听来当然不错,可如今在他面前这人,偏偏姓刘。
对于刘姓来说,天子与社稷从来不是可以分开讨论之物,无天子便无社稷。臣子们无论坐在御座上的人是姓刘还是姓董都一样过活,可这些刘姓宗室不一样,天子不姓刘,要社稷何用。王允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与玄德面对面静坐着,眼见他满脸密布的阴云。不一会,王允府邸到了,马车停下,玄德当先跳下车去,一拱手道:“今日还有些琐事,改日再来司徒府上品茶。”说罢,也不待王允回应,跨上马便疾驰而去。
王允呆坐马车之内,半晌没有动静。
翌日朝上,玄德出班奏道:“臣此前请旨到兖州监军,已得陛下允准,原定于下月起行。只是臣近日思量,两军交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督粮之事,犹重于督兵。臣以为大战将起,粮草诸事必定繁杂,而臣未曾到过兖州,诸事都不熟悉,若等到下月,恐误战机,故请陛下允准臣即刻动身。”
天子道:“皇叔公忠体国,情实可嘉,此事……”说到此处,天子以目示董卓,见董卓微微点头,便继续道:“此事朕便准了。待明日朕亲自为皇叔送行,盼皇叔早日凯旋。”
玄德拜谢。散朝之后,他飞马回府,命令众人即刻打点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