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势渐弱,然乌云重重,夜色昏暗,难以辨析城外的情况。
铁甲在暮色里只有一个冷硬的轮廓,唯余猩红披风在晚风中轻轻卷动,董袭扶刀站立在城墙上,鹰眼中迸射出寒冷和炽烈混杂的光芒,落在城中的万余东吴军身上,便凝聚成为有如实质的杀气。
他左脸上狭长的刀疤,给他冷峻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董袭眯起双眼抬头看了看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的天空,语气坚定地说道:“天助我也,但愿韩老将军能够安全撤往皖城!”
“咚咚咚——”震天的战鼓声穿透雨幕而来,响彻湖口城上空,城墙上的东吴守军条件反射地揉揉惺忪的睡眼,抓起手中的兵器,探出女墙,如临大敌。
“董将军,雨势甚大,赤炎军难不成欲乘势攻城?”陈武小心问道,
在白茫茫的雨幕之中,董袭与陈武并肩而立,城头上密密匝匝地站满了江东将士,因骤闻鼓声之前并未准备雨具,故而众人皆为瓢泼大雨淋得浑身湿透。
在董袭下令守城之后,还有许多人暗自揣摩,如此大的暴雨,莫不是敌军趁夜来攻?
身上的铠甲被雨水冲刷得很是明亮,但也因此而愈发沉重,董袭却仿佛毫无所觉,他静静地眺望远方敌营。
天已晚,大雨如瀑,城外泥泞不堪,偏偏雨声又大的离谱,像是能掩盖世间一切声响。
雨声如鼓声。
受大雨冲刷的人,艰难抬头。
刘琚头戴蓑衣,率队从雨中驰来,泥浆溅了骏马一身,却又被雨水冲刷掉,骑队中没有尘土,只有泥浆翻飞,待至岸边,率先上了楼船。
成群结队的赤炎军,从大寨缓缓露头,黑压压的人头、马头、兵刃与甲胄,顿时让每一滴雨水,都充满了肃杀与金戈之气。
一队队兵马在各营将校的指挥下缓缓登上船舰,船队起航,退回柴桑城。
陈武听见金戈铁马之声愈演愈烈,眉头紧皱道:“董将军,敌军迟迟未曾发动攻势?不如由末将率一部兵马趁此雨势出城劫营。”
董袭摇摇头道:“非也,刘琚此人向来诡计多端,唯恐其有意引我军出城,若中其埋伏,湖口城旦夕可破,实非智者所为。”
“罢了,董将军是主将,依你便是,末将去据守东城。”陈武一拳击打在女墙之上,忿忿不平地转身离去。
一夜无眠,刘琚采纳庞统之计,以羊鼓击之疲敌军心,果不其然,鼓声大作,城头守军未见敌军攻城,战战兢兢地绷着一根弦,董袭下令全军戒备,谨防赤炎军夜袭,待数个时辰后,董袭后知后觉,方觉不妙,遂命陈武率军冲击敌营,却发现敌营早已是一座座空营,只在营中发现羊鼓在击打,董袭得知之后,气得大骂刘琚老奸巨猾。
翌日,董袭得斥候探报,刘琚率领大军退回柴桑,分兵攻取长江沿岸县城,意图断湖口城守军归路。
果不其然,不过三日,天空放晴,赤炎军再次兵临湖口城下,向湖口发动了迅猛的攻势。
而东吴军将士士气高昂、作战英勇,全然未因赤炎军再次突然大举袭来,而显得慌乱惊骇。
刘琚策马阵前,笑道:“董袭此人能使得我赤炎军主将高看一眼的将领,的确不容小觑。”
庞统见刘琚如此模样,笑而谓之曰:“主公莫非起了爱才之心?”
刘琚望着湖口城,“董袭乃会稽豪强,孤欲席卷江东,克定天下,此等英才,皆我所用,方可成大业。”
庞统捋着短须,笑道:“不知主公意欲遣何人前往说降?”
刘琚神秘一笑,命人将张飞唤到跟前来,“翼德,稍后大军止了攻势,你去城前,劝降董袭,若其解甲归降,孤恕其无罪,另有重用。”
“谨遵主公之命。”张飞俯首称是,得令而去。
黄昏时,阵中敲响金锣,意为鸣金收兵,赤炎军收了攻势,从湖口城四周退下来,那场面就如蔓延到海石四周的潮水,从海石四面退潮。
“呜呜呜——”号角声紧接着响起,赤炎军大阵缓缓向前移动。
“霍——”令旗一挥,大阵成势,刀盾触地,一派井然有序之状,大阵如破浪般绽开,一队百骑冲锋而出,为首者豹头环眼,手执八丈蛇矛,座下黑龙驹,正乃当世虎将张飞张翼德是也。
城头上,甲士肃立,虎视眈眈,兵戈如林,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张飞浑然不惧,不慌不忙策马向前,看向方经血火的城头。
这时自有赤炎军甲士向城头喊话,表明来意,希望董袭城头一见。
甲士把话喊完便退到一旁,张飞也不着急,静静等待。
但就在这时,城头上陈武忽然而至,他二话不说,引弓搭箭,将那张强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箭头直对张飞。
言讫忽闻一声弦动,那利箭就已离弦,直奔张飞面门而来!
嘭的一声,张飞舞动八丈蛇矛,利箭在他脚前三寸外插入地面,箭尾剧烈颤动。
“江东鼠辈,只知暗箭伤人,呸!”张飞骂骂咧咧道,
陈武欲暗箭伤人不成,自身反被连连嘲讽,这下丢了自家颜面事小,辱没了东吴军威风事大,难免恼羞成怒,正要开口大骂,他身旁却出现一人,甲胄厚实,身形伟岸,将他斥退,而后看向张飞,不咸不淡道:“两军正在交战,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某乃楚侯麾下部将张飞是也,城上说话之人,可是湖口守将董将军?”张飞身如劲松,声若洪钟,自报家门时,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自豪。
“正是本将。”守将董袭道。
张飞在马上抱拳,算是全了礼节,而后脸色一正,肃然问:“楚侯令某来问将军,卿本豪杰,奈何从贼?如今王师到来,何不开门迎接,反而聚众顽抗?难不成在将军心中,素无君臣之道乎?”
这三声喝问,层层递进,气势十足。
董袭看向张飞,并不因此显得愤怒,反而义正言辞道:“楚侯之言,恕某不能苟同,某身为吴臣,自当为东吴尽忠,岂有开门以迎敌军之理?”
“简直荒谬!”张飞蛇矛向城头一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州内外,皆我大汉之地,那孙氏不过区区一钱塘小吏耳,亦敢妄称人主?”
“今楚侯恭承圣命,假节钺,领兵至此,意在讨伐逆贼,抚境安民,楚侯仁慈,怜惜彼等乃是被迫从贼,多有苦衷,故而遣某前来,予脱离贼寇、效忠国家之机,若是彼等尚有忠义在心,当顺应天意开城以迎王师,倘若不然,我王师十万精锐,破城只在反手之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等好之为之!”
他一番话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众甲士闻言,无不精神大振,纷纷以拳击胸,气势奋然,反观湖口城上,东吴军将士莫不色变。
此便是所谓唇枪舌剑了。
唇枪舌剑虽不能直接杀人,却能诛心,三军士气之消长,尽在百字言语之间。
董袭神色严峻,回应道:“自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汉室名存实亡,及至群雄并起,天下当有德者居之,刘征南牧守荆州,何以妄自尊大,侵我江东,亦不怕世人不忿,群起而攻之,本将劝张将军且速速归去,莫作口舌之争,倘若真有本事,沙场见真章,莫待逗留久了,可当心我东吴儿郎弓箭不长眼!”
张飞哈哈大笑道:“天下皆知,我主乃汉室帝胄,身负四海冀望,自古中原之主,秉神器而君临天下,四方臣服,八方来朝,那孙氏趁得兵乱,窃据一隅,亦敢自称英雄?真乃贻笑大方!本朝自高祖开天辟地以来,奄有天下四百年,黎庶思慕汉德久矣。”
张飞摆摆手,命人将吴侯仪仗呈上,仰望城头道:“城上东吴军听着,吴县已为我军所破,你等家眷皆落入我手,彼等还不速速开城请降,我主有令,但凡降者皆可免罪,抗拒王师者,城破之时概不轻饶,若擒杀主将董袭者,赏赐万钱,官升三级。”
一番劝降,明大义忠奸,字字直指人心,软硬兼施,可谓效果非凡。
言讫众将士齐声大呼,无不壮怀激烈,就差刘琚一声令下,他们就要扑上城头,去将那乱臣贼子乱刀砍死。
那城头的东吴军将士哗然,面面相觑,无不惶然,连看向董袭的眼神,都有些变化。
“贼子口出妄言,乱我军心,听本将令,放箭!”陈武见大事不好,忙下令放箭,
张飞见计谋已成,拨转马头,率军自是回中军向刘琚复命。
夜深之际,从湖口城隐现一黑影,遁入赤炎军大营,来人乃陆氏子弟陆瑁,前来与刘琚秘密商议,里应外合攻下湖口城。
翌日深夜城头的火把再度打出信号,攻城部曲顿时将攻势停止,等待在城前的步骑军阵,缓缓向城门靠近。
一阵刺耳的搅轮声响起,吊桥缓缓下降,厚重的湖口城门,在吱吱声中渐渐打开。
缓慢行进的军阵,骤然爆发出剧烈的震动,步骑甲士迈开脚步,冲向湖口城。
奔走中的军阵,带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将士,从四面八风汇聚向湖口城,声势如潮。
巢车上的贾诩,庞统等人,迎风而立,静静看着大军涌入城池。
城头,换了旗帜。
而正在府衙就寝的董袭听闻敌军入城的消息,勃然大怒,忙命人替自己换上衣甲,准备集结大军据守瓮城,作最后的负隅顽抗。
而东城的大营中,暴怒发作过后的陈武幽幽转醒,正欲挣扎两下,只见自己被绳索绑着,就在地上坐了下来,披散的头发遮挡了视线,也让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大帐中,昏暗的灯火下,人头攒动,他缓缓睁开眼睛,才看清眼前之人乃陆逊之弟陆瑁是也,身后一众甲士皆乃其亲信部曲,想到晚上用膳之时,喝了一份鱼羹汤,便昏厥过去,看来被人下了迷药,眼下之人便是幕后主使。
大帐内陷入诡异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陈武挣扎着忽又站起身,显得焦躁不安。
他的脸色渐渐涨红,咆哮起来:“贼子安敢如此?你等欲卖主求荣乎?”
“陈将军冥顽不灵,事已至此,湖口之战已败,东吴败局已定!倘若战事持续下去,是何下场,何须在下多言?”陆瑁急切道。
“湖口之战,当真败北?”陈武虎目圆瞪,忽而幽幽道。
“此如何作假?吴侯仪仗尽落敌手,吴侯生死不知,吴县是我等家眷栖身之地,如今陷入赤炎军之手,我等如何能弃之不顾?”陆瑁愕然。
陈武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陆瑁继续道:“陈将军,多日来,我等抵抗荆州亦算尽了人臣之义,楚侯乃汉室帝胄,我等眼下降之,此乃弃暗投明、归顺大义,乃名正言顺之举。纵然陈将军不惧一死,念着吴侯知遇之恩,难不成就忍心置全城军民生死于不顾?到时只怕将军亦会于心不安?在下斗胆,为湖口军民少受伤亡,得罪了!”
陈武长叹一声,意态萧索道:“形势如此,人心如此,本将便是不忍弃主公于不顾,又能如何?倘若能以某一人之死,换得湖口千百人活命,某又何惧之有?”
陆瑁淡淡道:“陈将军勿忧,在下不会伤你性命,眼下赤炎军已入城,自有楚侯亲自处置,你等好生看管将军,我等前去恭迎楚侯入城!”
董袭方披挂而出房门,便听见喊杀声骤起,却不知湖口城已然翻了天,赤炎军的马蹄与战靴,已经冲到了府衙门前。
“将军,敌军已入城,眼下已杀到了府门外,正在攻打府邸,声势浩大,只怕我等抵挡不住,将军速速突围。”亲卫部曲惊惶不定,前来禀报,
“住口!”董袭咆哮道,“陈将军何在?岂能使得敌军入城?一帮废物!”
“将军,敌军入城极快,只怕陈将军已投靠荆州,将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亲卫部曲并不愚蠢,虽未亲眼看见陈武投敌,然亦不免恶意地揣测一二。
“废物!”董袭一脚将亲卫踹开,转身到堂中捡起大刀,怒气冲冲杀向府门,“董某戎马一身,大小百战,何曾做过逃兵?刘琚小儿,有种与某一决生死!”
府中未来得及逃走的婢女仆役,如同无头苍蝇,在府中乱窜,起初董袭还能叫喊几句,让众人休要惊慌,后来见乱象不止,索性没了顾忌,但凡有挡住其去路者,无不被他砍翻在前。
纠集着一帮亲卫部曲,还未杀到府门,只到中庭,便看到赤炎军将士已如洪水般杀入,悍勇的赤炎军,自院门、院墙杀将过来,无处不在,手中劲弩吞吐不定,府中部曲便一个个倒下,面对赤炎军的刀枪弩箭,部曲中鲜有抵挡者。
赤炎军将士见有吴将出门,二话不说便迎面杀上来。
董袭面无人色,急忙退入府中据守,然未等多久,四面八方杀来的赤炎军将士,就将董袭等人团团围住,不到半个时辰,董袭身旁的亲卫部曲或死或散或降,他本身也被赤炎军将士围在小院一角。
董袭缓缓举起大刀,欲自刎以身殉国,却骤然响起一声鸣镝,羽箭将手中的大刀一箭击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