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上帝也是个很顽皮的老头儿，他给狮子老虎尖牙利爪让它们吃肉，又给羚羊麋鹿聪耳健腿让其逃跑；让山羊兔子吃草，又让草不断生长，这些游戏老头子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趣？人也是，他让智者思而巧者劳，却对无能者无所求。高举百无一能，什么都干不了，他不嫌弃，还让他当官，你说这老头儿顽皮不顽皮！
然而这一切，高举都不知道，他没想过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上帝，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好。从民变成了官，从鸡肠子河到了县城，高举没给上帝敬过香烧过钱，只是自己高兴！他见人就笑，还暗暗下了决心，要干出个样儿来给人看！他虚心地向陈万和请教，应该怎么干？陈万和说：“没有啥。早上起来跑步，跑完步洗脸，洗完脸吃早饭，吃完早饭，想跟上转了就跟上篮球队转一转，不想转了随便干啥都成。县上有会了去听一听，没事儿了上街溜一溜。月头上领工资。下一月再从头开始。——就这样！”高举欢喜，心里想，当官原来这么简单，说：“行！这我会干！”
他领了一套运动衣、球鞋、装备了，准备第二天就起早锻炼。可他散漫惯了，哪里起得来，等爬起，运动员们已经锻炼回来端盆儿洗脸吃早饭了。他不服气，上街去买了个小闹钟，定好点，起来了。天还黑糊糊的，他打着呵欠想：太早了，但也没说什么。运动员们跑步了，他也跟着跑。路上的石子有点硌脚，他忍着。但那些家伙都身高腿长，一步能顶他一步半，他跑着跑着就跟不上了。肚子也有点痛，他一手捏着跑，却落得越来越远。眼看追不上了，他索性停下了。慢慢走几步，心一灰，掉头回来了。
吃过早饭，他跟着男篮的队员们扔篮球，心想玩耍的事，谁还不会。可他扔是会扔，就是扔不准，像马戏团的小丑上了台，大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没办法，只好在一边儿看人家扔。
第二天，他不起那么早了，睡够才起来，操场上空荡荡，他一个人抱着篮球扔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又回去了。第三天便觉得无事可干，无聊得看谁都不顺眼。幸亏杜银花来了，他才又有点高兴。陈万和先前阻挡过高举，心里有鬼，想讨他的欢心，又见杜银花老实敦厚，主动到计委去要了个招工指标，让杜银花给体委做饭，算是国家正式职工了。高举高兴，沾官比民强，看来是真的！
又少了项“第一”
然而，高举高兴了没多久，心情却又黯淡起来。
那要怪“马三腿”。
“马三腿”叫马义雄，“三腿”是绰号。“马三腿”是从大水坑招来的篮球运动员。因裤带下的器官特别粗大，人都叫他“三条腿”。一天休息，高举从运动员宿舍窗口过，见关着门，拉着窗帘，里面嘻嘻哈哈笑得死去活来。一敲门，不笑了。门开处，见六七个人在里面，都是篮球运动员。高举问：“你们笑啥？”那些人互相看看，没忍住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高举莫名其妙，又问：“你们笑啥？”其中一个说：“不能说！”高举道：“你们搞啥鬼，不能说？”不说，还笑。高举问几遍，不问了，要走，却见一布兜花红果子在地上放着。花红果子刚下来，是鲜货，他过去取一个用手擦擦要吃，几个人同时喊：“不能吃！”高举已经咬了一嘴，嚼着问：“好好的果子，为啥不能吃？”那些人哄地一笑，手都伸向布兜，一人抢了一把吃起来。“马三腿”也取了一个嚼着。
高举又问：“你们刚才搞的啥鬼？”几个人一指“马三腿”，说：“你问他。”高举问：“你搞的啥鬼？”“马三腿”红着脸不言语。高举还问，一个笑说：“我们说了高主任不要骂？”高举说：“不骂。”那位忍不住又笑，笑够了，说：“我们打了个赌：这三斤花红果子是小郑买的，本来是大家凑钱，后来‘马三腿’说他能用他的那个东西挑起来，小郑说他不信，就打赌，‘三腿’要能挑起来，就小郑一个人出钱，要挑不起来，就‘三腿’出钱。”高举问：“挑起来了？”那位说：“挑起来了。”高举提起剩的半兜掂了掂，说：“是不是？不可能吧？”那些人一下抢着说开了：“真的，一点都不假！高主任你没见过，那个家伙的东西实在太美实了！长有两把多，桌子腿那么粗，三斤花红果子挑着头头上还压不下去！”
高举狐疑地看看“马三腿”，说：“是不是？”几个人抢着说：“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假！”内中有一个忽然说：“哦，高主任的……”他说半截不敢往下说了，但大家已经明白，一个胆大的说：“高主任，我们听说你的也大的很，拿出来和‘三腿’比一比！”几个人都起哄道：“对！高主任拿出来比一比！”高举心有所动，但他毕竟当主任了，说：“胡说！那也是能比的！”说完，笑着走了。那几位还在后面起哄：“高主任不敢比了！”
高举有点不服气，回到宿舍，锁上门，门背后取了铁锹，在锹把上量了两把半长，脱下裤子和自己的比，短一截；再看看桌子腿，摇摇头，更不相信。放下铁锹，找个兜，屋里转着看了看，取一包盐，知道是二斤，装兜里往那个东西上挂，哪里挂得住！将盐包弄破，倒出一半来，再挂，头儿上还挂不稳，要往中间挪挪才挂得住，他摇头自语：“三斤，不可能！”
听到钥匙响，他急忙将盐包扔案板上，裤带尚未系好，杜银花已经进来了，看看高举，诧异地说：“你一个人，锁门干啥？”看见盐包，又说：“你咋把盐撒了一案板？”高举不说话，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啥都要合适，太大了女人岂能受得了。他又得意起来，下午参加训练，故意对“马三腿”说：“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啥都要合适才行。好比这篮球，太大了，篮框里能进得去吗？”
然而，他还是郁郁的有些不乐。毕竟，自己的一项“第一”没有了。
会用拳头打墙是不是武术？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马三腿”是张科亮的远房亲戚，火儿便上来了，找茬儿骂他是流氓，要开除他。陈万和是知道马义雄的，莫名其妙，问哪儿流氓了？高举说：“你去问他自己，为啥叫他‘三条腿’？太流氓了！这是体委，不是配种站，他把驴的×当宝贝给人夸着呢！”陈万和不以为然，说：“年轻人，闹着玩嘛！”高举气不消，却也没办法，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了，跑步没意思，扔篮球没意思，转街也没意思，成天寻思着，不知道干什么好。
他气得用拳头打墙了。他就会用拳头打墙。说是小时候跟他父亲学过拳，那是唬人的话，其实他父亲也就会用拳头打墙。会用拳头打墙算什么本事？算不算武术？他忽然心里一动：为什么不办个武术队？他去找陈万和。陈万和心里一堵，忍了几忍，想起赖守义是他姑夫，这才没呸到他脸上，闷半晌，慢吞吞地说：“办，倒也可以……只是……恐怕要不来指标。”他这是推的话，心想反正县上不会给指标，让别人碰他去吧。
高举不知天高地厚，还真去找了计划委员会汪主任。汪主任心里骂他混蛋，但脸上还笑着，说这个想法也好，就是没指标。他怕赖常委面子上不好看，没有直接拒绝，留了个活口，说再请示请示领导看。碰见赖常委，他笑着说了。赖常委那个气，立时拉下脸来，说：“异想天开！这个口子不能开！多少正事儿还办不过来，办什么武术队！”说完走了。
汪主任心里有了底，高举再问，他态度友好但口气坚定地说，没指标。高举不死心，还找，汪主任烦了，给赖常委那里透了点风，赖常委生了气，把高举叫去着着实实训了一顿：“谁叫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早就给你说过，老老实实待着，我不要你做出什么成绩，只要不犯错误就行了，瞎折腾啥！”高举舔舔嘴唇，呜呜哝哝一阵，走了。
走到街上，猛听背后有人喊：“哎，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等一等！”高举一愣，许久没人这么叫他了。一回头，愣了，是那位“胡不爱红装爱武装”同志！她跑得急，气喘，没把名字喊全，到跟前，这才往全里补，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同志……”不等她说完，高举皱着眉头说；“你别这么叫好不好，我叫高举！”“胡不爱红装爱武装”笑了，说：“你改名儿了？我也改了。我现在叫……”
高举看她的样子就恶心，不想知道她现在叫什么，脸儿偏着，打断道：“你有啥事。”她也能听出他口气的冷，但有事求人，少不得赔着笑脸说：“哦，我听说你们要成立武术队，我也想……”高举厌烦地一挥手：“没有的事儿！你听谁胡说八道的！”他转身就走，那位在后面嘟囔：“没有就没有，发那么大火儿干啥？”
飞来好运
聪明人的好运是抓来的，傻蛋的好运是等来的，高举的好运却是飞来的。武术队没办成，高举心里不顺，看谁都别扭，便处处和陈万和闹矛盾。陈万和带队去比赛，没让他去，便说陈万和是为了游山玩水；讨论开展活动，无论什么他都说没意思，没必要搞，是陈万和为了向县上多要经费。总之，体委的任何动作，都成了陈万和的阴谋。陈万和生气，又碍着赖常委的面皮不好和他翻脸，憋了一肚子闷气躺倒不干了。省上要搞个职工女排赛，陈万和装病不起，让高举去搞，高举一喜，说：“我搞就我搞，这还能把人难住！只要有钱，啥事还办不了！”
高举真就接手干了。带女排，他喜欢。当然，喜欢的是“女”，不是“排”。他也想赌气干好，因此倒很卖力，但一来他没经验，二来他心心念念惦的是“女”而非“排”，工作重心总往一边儿偏。杜银花生孩子，一间宿舍不够，体委又给了他一间，两间是前后给的，隔得较远，倒便利了高举，他便轮流叫女队员去谈话。谈着谈着，舆论出来了，却有些不好。有个二传手叫赵梅，哭着去找杜银花，说高举似乎怎么着她了。杜银花知道高举的毛病，气得直骂，高举哪里肯认。杜银花坐月子不能出门，哭着告诉了来看她的姑姑。杜秀芸说给赖守义，赖常委气了个没话说。他心里明白，高举不宜再在体委待下去，再待下去，屎盆子就扣到他头上来了，趁着这层纸还没有完全捅破，赶紧调到县广播站去当了副站长。高举还恋着排球队健康朝气的女队员，不大愿意去，找茬儿和杜银花闹了好几次。
然而，“四人帮”忽然倒了。“造反”起来的一帮子，进学习班的进学习班，撤职的撤职，忽啦啦倒了一大片。县广播站原站长是河南人，也是造反起家，见势不妙，乘乱调回了老家。高举没有倒。他虽也造过反，但不在“八大金刚”之列，也不是从“造反派”那条线儿上去的，“文革”中还保护过老干部——赖常委，又反戈一击得好，在放倒“造反派”头头孙铁上立了功，便水到渠成地主持了广播站的工作，名义上虽仍是副职，但实际上已经是一把手。
这一来，高举便很有些飘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