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举屏息听一阵,只得又敲两下,里面才慢慢地问声谁?高举赶紧答是我,本想轻轻只送到黄玉霞耳朵里,没想到却在院里炸了一声雷。他脑子里一闪,心想完了,全院的人都听到了,牙一咬,听天由命吧!
黄玉霞早已猜出也已经听出是谁,可仍问:“你是谁?”高举心里一抖,只有豁出去了,说:“我是高举。”里面问:“你有什么事?”高举尽量低声下气,尽量温柔软细地说:“请你开一下门,我有点事儿跟你说。”里面道:“我已经睡下了。有事你明天再来吧。”高举恨不能跪到她脚下,但知道有许多人在听,所以只能请灵魂下跪,肉体还立在房檐下,说:“请你开一下门,我就说几句话。”里面说:“我已经睡了。你明天来吧。”“呃——,就一句话。”高举本不想让人听出不妥,但他声音里却已有了乞求。
安玉如开门出来了。她早听见了,怕黄玉霞经不住磨,出来挡驾。她大开着门,让屋里的灯光照到院子里,用居高临下的神态看着仍躲在阴影中的高举说:“哦——,高站长!这么晚了,有啥事啊?小黄病了,已经睡下了,就不要让她起来了吧?”
高举早就怕她,现在心里虚,更怕,听她屋里响就想逃,可门已经开了,只得硬撑着。他明知夜里看不见,可不由自主,脸上堆起做了亏心事的人才有的那种乞求的僵笑。他知道现在叫不开黄玉霞的门了,即使叫开,安玉如在,什么话也不好说。他怕安玉如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心里催自己快走,脚真的就走开了。安玉如见他走,还在后面追一句:“站长走啊?雨这么大,别淋着。”
听她挖苦,高举恨不能用棉裤把她闷死!可人在矮檐下,有什么办法,只得往外逃。他在雨中走着,肠子都悔青了,他还算什么站长啊,没出事时他是领导,出了事他连孙子都不如。
最是风雨遇仇人
高举无目的地走,冷风、冷雨劈头盖脸地浇,直冷到人心里,他身子不由抽搐起来。他真想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可宣传部明天要调查,万一黄玉霞捅出去,他这一辈子就完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算的命,难道真的“败在女人”?
一个人蒙着雨衣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已经过去了,却又回转来凑到他脸上看,鼻子里冷哼一声:“哦,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还是把你碰上了!”高举本能地往后退,他也认出了:是孙铁!孙铁被撤职后回了机械厂,现在是清沙工。自从打倒“四人帮”,高举反戈一击后,就一直躲着他和靳向东,不想这阵儿竟碰上了。
他声儿都变了,说:“你要干什么?”孙铁嘿地一声冷笑,说:“你怕什么?你心里没鬼你怕什么!”高举又往后退一步。孙铁紧逼一步,从牙缝里挤出声儿来:“别的话不说了,我就问你一句:我什么时候叫你打马安定、张科亮的?嗯?今天你给我把这个话说清楚!”
高举哆嗦起来,说:“孙书记,我……我那是胡说!”孙铁说:“‘孙书记’?‘胡说’!你现在承认是‘胡说’了!你婊子儿真是个狼!我让你入党!常委会上给你说话!你寻老婆我都给你跑腿!倒成了我叫你打人了!”
高举又退一步,说:“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孙铁冷哼一声,说:“没办法!你把良心卖了!没办法!谁批我我都没意见,你婊子儿!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真想把你那颗黑心挖出来看是啥做的!”
他一把揪住高举,连胸前的肉都攒住了,狠狠地道:“你记住,没良心的人连狗都不如!”照准高举的脸,下死劲“呸”的一口痰。高举往后一退,手本能地去挡,揣在怀里的点心包“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高举擦一把脸,哆嗦着看他隐没在雨中,才低头看脚下的点心包,用手拨拉一下,纸已全湿,拾不起来了。
再谒黄玉霞
许久,高举踉跄了一下,鞋里的水咕叽一响,才清醒过来,心想不能这样在街上傻站着,眼前的事儿还没完呢。便又往前走。走几步,又站住。刚站下,又往前走,走几步又停住,心向回走,人仍站着。往四面一看,想确定自己的位置,却意外地发现在县医院门口。他脑子里突然一闪,安玉如说“小黄病了”,我请个医生给她看病,不就可以进去了嘛!
值班医生很不愿意在这风雨之夜出诊,可经不住高站长一再请求,只得跟了他去。他抢医生前面去敲门,反正大声小声别人都能听到,干脆大声在门外说:“小黄,你开开门。小安说你病了,我给你请了个医生。”
高举去而复返,黄玉霞就有些不安,她虽睡下了,并未睡着,风雨之声是听得见的。现在他又请了医生,说什么也不能不开门了。但她又担心安玉如、林达她们说她软,一边慢慢穿衣服,一边思考该怎么办。本来她还觉得他的脸黑得太粗俗,又没脸没皮地蹭人,心里又烦又恨又讨厌,不曾想出他还能如此下气,自己心里倒真的先软了。但她还有些迟疑,动作就有些慢,高举又轻敲了两次,医生也冷得直抱怨。
不想惹恼了徐婉青。徐婉青平常本不在站上住,现在没有她的班,更没理由住在站上,可她这几天和丈夫闹矛盾,不想回家,今天又正好下雨,回不了家,便也在站上住了。她接了几次电话,也没把她见到的情况告诉宣传部,其实是替黄玉霞、安玉如打了掩护,可她二人好像并不领她的情,这是一层气。高举第一次来,她也是听到的,但没出来。黄玉霞竟不给冒雨来找她的站长开门,心想这小丫头也太狂了,又一层气。高举第二次请了医生来,黄玉霞竟然还不开门,又添一层气。再加上她和家里闹矛盾的气及对自己失去重要性的无名气,她的气就大了。她也是有性子的人,几下穿上衣服,开门出来,带着怒气在黄玉霞的窗上“当当当”地连敲几下,气呼呼地冲里嚷道:“小黄,你也太不像话了!站长叫了你两次,这么大的雨淋着,衣服都淋透了,你为么不开门?你干下么功劳了?没干下么功劳嘛!今天中午广播时间,你和小安说话,出了事故,宣传部几次打电话调查,我都没说你们,我想打打掩护就算了。你们还这么不知好歹?站长来问情况,明天还要给县委汇报,你们犯了错儿,还有理了?门都不开!算么事儿么?”
她想到这儿去了!由于生气,平常会说的普通话也忘了,全是天津味儿。
高举一听,又高兴又担心,觉得她那天津味儿的“么”今天特别入耳。他来不及解释,只感激地推她,让她回屋里去,外面冷,不要感冒了。她见站长自己淋湿了,却还担心别人感冒,还为黄玉霞这黄毛丫头找医生,大声说:“小黄你听到没有?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这时,安玉如出来了。黄玉霞的灯亮了,门也开了。高举心直跳,不知是吉是凶,也顾不了许多,哑着嗓子让医生先进,对徐婉青和安玉如说:“你们休息吧,没事儿。我问一下小黄的情况就走了。”
徐婉青自回屋去,嘴里还嘟囔着。安玉如不吭不哈地在旁冷眼静观。高举见她不动,如芒刺在背,又不敢正眼看她,嗫嚅道:“小黄……的病,不要紧吧?”安玉如不冷不热地说:“你不是来看吗!”高举说:“好,我看,我看。”安玉如说:“我也看。”高举无奈,又不敢惹她,客气地让她先进,安玉如站着不动,说:“站长先请吧。”
高举不敢和她斗嘴,只得侧着身子先进,留出的空比他的身子还大,仿佛他和一个隐形大胖子同时往里挤似的。安玉如见他如此小心,不说话,也跟了进来。
医生已经在给黄玉霞看了,说没什么,就是有一点低烧,可能是冷了。一边拿药,一边说些不要紧、不要怕、吃些药就好了的套话。安玉如知道黄玉霞没病,要看医生如何说谎,站在她后面听。高举身上的水直往地上滴,脚一动,鞋里就“咕叽”一声,他满含歉意地嘟哝:“把地淌湿了。”
医生拿完药收钱,高举抢着要掏,黄玉霞已把钱掏出来。医生见是十元的大票,说没钱找,让她明天到医院来找零取发票。高举钱掏出来了,医生仿佛不见,直向外走。高举想找机会和黄玉霞说话,嘴上说不送医生了,人也就真的不送。安玉如没有送的义务,她心里要盯高举,也不说话,不动。医生一个人没在雨中,似乎也没指望谁送。
高举见安玉如不走,有话不能说,很是为难,想找个借口支走她,安玉如却坐到黄玉霞床边,一手揽着她的肩问病情,还让她赶快躺下,不要再着凉,样子亲热得让人又妒又恨。高举一看,知道没指望让她走,只得说:“小黄你休息,我不打搅了。小安也在这里,我说几句话。”他不安地看看二人,见她们没反应,才继续说下去,“一、你们要注意身体,大老远地从北京来,气候可能不适应,不要病倒了。要多注意休息。二、今天中午广播的事,责任在我,与小黄没关系。”
安玉如听他如此说,“噫”了一声,要说话,黄玉霞拉她一把,她又不吭气儿了。高举怕她打断,连忙说:“这一点我肯定地告诉你两个,责任完完全全在我!与小黄,与别的人没一点责任。明天宣传部调查,我承担全部责任,你们不要管。”安玉如说:“你承担什么责任啊?”高举很是为难,想了想,才语带双关地说:“我没有把工作做好。我是个不称职的领导。一切都怪我!我诚恳地检讨。向宣传部检讨,也向你们检讨。”
安玉如冷笑道:“向我们检讨什么?”高举听出来,她知道了,心一横说:“向你们……诚恳检讨,诚恳检讨。”安玉如道:“嘻,检讨什么呀?你诚恳检讨。你不说清楚,我们知道你说的什么呀?”
这有些为难人了。黄玉霞过意不去,一拉安玉如,说:“行了,再别说了。”又向高举一抬下巴:“你去吧。”
如同听到大赦令,高举心里哗啦一下开了。要是安玉如不在这里,他会马上给她磕几个头。他感激地看看黄玉霞,嘴唇哆嗦着说:“谢谢了!谢谢了!我……不说了!以后……你们有什么要求,就直接对我说!我保证好好地工作,好好做人,努力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我什么话都不说了。谢谢了……我走了,谢谢了。”
仿佛是向上级领导或党组织宣誓,安玉如听得直想笑,强压着,用力攒黄玉霞的手。高举又看黄玉霞一眼,这才侧着身子往外退,同时说:“小黄可能还没吃饭,本来我买了二斤点心想让你压一压饥,在路上滑了一跤,掉水里了。实在对不起,我以后再补。”说完,退着出去,拉上门,幽灵似的消失在黑暗里。
高举刚一走,安玉如马上抱怨黄玉霞太软,这太便宜他了。黄玉霞显得很累,轻轻摇摇头说:“睡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