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停了,天显得很蓝。空气湿润,地上的水还未干,石头缝里的小草也嫩绿得叫人心疼。刚上班,林达的电话又来了。徐婉青睡了一夜,气还没消完,本想顶几句,那边却只说解部长叫高站长下去,没说别的话,她也就不好再多嘴。
徐婉青,天津卫生中专学校毕业的医士,水泉县的功勋播音员。黄玉霞、安玉如来之前,她那天津味儿的普通话在水泉县的天空响了整整十多年。水泉县一批又一批的中小学生都是跟着她的声音接受普通话启蒙的。现在,突然来了几位广播学院的大学生,大家才知道,普通话和天津话还有区别。她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再让她播音,不要说别人听着不是味儿,她自己也觉着不是味儿。可又不能再让她去当医生。论年龄,她刚到中年,可现在天天都在说“老”。先前有人叫她徐医生时,她觉得很光彩,那是在帮助她回忆,同时也提醒别人注意她作出的巨大牺牲,现在再要有人叫她徐医生,她觉得是在戳她的疮疤,是指责她不务正业。到底要她干什么,高举还没想出合适的位置,她只好每天病怏怏的样子吃饭、睡觉、叹气。平时还好点,一到播音时间,她就难受,仿佛球场边的运动员,看着别人打球,自己却上不了场,心里别提有多痛苦。
她放下电话,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去通知高举,肖宗泉又下乡了,穆子录比她老,小黄、小安她不愿喊,只好自己去。到体委一问,才知高举病了。
高举这次可是真病。昨天精神太紧张,再加上淋雨,回来就头重鼻塞,半夜起来吃了一回药,天亮稍好些,但因不好到单位上走动,就睡着不起来了。
徐婉青传了宣传部的话,高举便叫“徐大姐”,并请她代他去听会,说他实在起不来。徐婉青见他真的脸白气短,昨夜又是她亲见他淋雨,不好勉强,再加上那一声“徐大姐”叫得亲切,她觉得有了责任,便答应了。
要走,高举说:“徐大姐,宣传部要了解昨天的事故,你就说责任都在我,别的啥话都别提了。”徐婉青一呃,说:“站长的风格也太高了吧,这事是小黄、小安的责任!”高举忙摇手,说:“徐大姐,我求你,就按我说的说!一丝一毫都不要说小黄、小安。她们刚来,年轻,不懂事,咱们不要和她们一般见识。再说,我是站长,谁犯了错误,我都有责任。”徐婉青看了他半晌,说:“站长你也太好说话了!”
到宣传部,林达问高举为啥没来,徐婉青说病了。林达迟疑,只得说是解部长要了解事故原因。徐婉青心里有气,觉得没必要再替黄玉霞、安玉如打掩护,想说出真相,又不愿只说给林达一人听,正犹豫,解部长来了。
徐婉青反客为主,搬把椅子让解部长坐了,说:“这件事,高站长正经还没我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本来不想再提,可你们一次又一次追着问,我也就不瞒着了。——这次事故,当然我得把话说头里,事故不大,不是什么严重事故。值班是小黄值班,小安进去了,两个人说话,她们业务又不是很熟,误操作了一下,广播中断了一会儿,也就一两分钟吧?后来,两人又说话,说忘了,超过了时间,没关机,播了一阵儿球赛。就这么回事。”说完,她摊一下手,表示不过如此而已。
“哦——?”解部长是急性子,先说话,“那……主要是小黄的责任了?”徐婉青说:“对。”解部长问:“小安进去干什么去了?”徐婉青两手一摊:“这我不知道。这你们得去问她。不知道的咱不能乱说。我就看见小安进去了,两人说话,至于进去干什么,不知道。”
解部长想了想说:“那你回去告诉高站长,让他抓一抓组织纪律,该批评的批评,该教育的教育。小黄、小安来的时间不长,成绩是主要的,缺点要及时指出来。广播和报纸一样,都是党的喉舌,很重要,马虎不得。——那就这样。”他思想一下转到了另一件工作上,“哦——小林,你抓紧把那份材料搞出来,我去找铁书记。”
解部长边说边站起来,做离开状。林达一看,这就了结了?她不甘心,而且,她的本意是抖高举,没想到反把小黄、小安两个抖了出来。她想不能就这么了结,没接解部长的话茬,追着徐婉青问道:“是不是就这个样?你怎么知道是小黄、小安造成的?”
这话问得不很得当。徐婉青听她像故意找茬儿,生气了,说:“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看见的,我怎么知道!她俩在播音室头对头说着话,说忘了,还是我去提醒她们关的机子,我怎么知道!你要不相信,可以去问她们,如果我说了假话,我负完全责任!——解部长,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
解维忠已经离开了椅子,听她说,犹豫一下,只得坐下。徐婉青抓紧时间说:“我觉得这件事儿虽不大,但反映出了广播站的问题。解部长刚才说了,小安、小黄刚来不久,我也承认她们干了许多工作,成绩是主要的,但是,”她重重地“但是”了一下,“对青年职工的思想教育工作也不能放松。同时,要抓制度建设,播音室是工作重地,播音时间,其他人不应该进去……”
徐婉青就这两点展开了论述,她一张碎嘴,本来就挺能吧嗒,又当了多年播音员,仿佛灌满空话、套话和政治术语的唱片,一放开,那话儿都一套一套的。再加上她潜意识里对黄玉霞、安玉如两个黄毛丫头有点不愤,说话有意无意地就有点挤兑。解部长因有事,没太往心里去,好不容易听她打住,连忙站起,说他知道了,他还有事,急急忙忙走了。
解维忠一走,屋里的气氛有点怪起来,徐婉青嫌林达太嫩,又知道她们四个一伙,解部长一走,她就不想再讲什么。林达呢,本来一肚子干柴,想借解部长的火儿点燃,不料让徐婉青一盆冷水,浇湿在炉膛里。见徐婉青没了话,只好让她回去。
奖励有功
徐婉青不回广播站,直接去体委给高举汇报战况。她身子拔得笔直,觉得仗义执言了一回,不仅主持了正义,揭露了黄、安的失责,还战胜了宣传部的刁难。
这个上午,高举真个如睡针毡,设想了各种应对方案,却没一个能干净脱身。想来想去,只有求已经调地区当了常委兼组织部部长的赖家姑夫把他调到地区去。一个人爬被子里写信,颇悔赖守义前些天心脏犯病住院他只让杜银花一个人去看,自己没有亲自去。
信没写完,徐婉青来了,他咬紧牙关硬起头皮准备着听一个爆炸性坏消息,不料竟是一次大捷。他本来是睡着的,准备一听到坏消息就把病再加重些,可听着听着,却如输了强心剂,竟坐起来了。等她说完,他已从床上下来,双手握住徐婉青的手,连声说:“感谢老大姐,感谢老大姐。”
他的病仿佛一下好了许多,正张罗给徐婉青倒茶拿水果糖,他的已经长到一桌子高的儿子从外面踢门进来。一进门,一双小老鼠眼睛立即变得贼亮贼亮,看见老子从大立柜顶上取下了水果糖,鼻子一吸溜,一团土球似的滚过来,双手并举,抓了两把,一边往兜里塞,一边跑步撤离现场,门一摔不见了。屋里只剩一股尘味,慢慢地向人鼻孔里钻。高举骂“这个碎土匪”,一边劝徐婉青喝水。
正推让间,县委通信员小李来了,通知高举下午两点半到县组织部开会。高举是惊弓之鸟,脑袋里又响了一个炸雷,问时,才知道是抽人下乡。高举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投向徐婉青,说:“徐大姐,我实在不好意思,我觉着身体还不太行,还想请你……去代开一下。”说着,慢慢地又往床上挪。徐婉青不好推,只得说:“我……跑路倒没啥。可这是抽人下乡,我去了怎么说?我又不能决定抽谁不抽谁。”高举沉吟一下,说:“他们要抽,你把我报上。”
“你?”徐婉青一愣,“那哪儿成啊?你是领导,你走了,我们咋办?”高举说:“正因为我是领导,所以才应该带头。”徐婉青像要重新认识她觉得早就熟悉的站长似的。这之前,她虽然对高举没有恶感,却也没有特别的好感,只不过觉得他是领导,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现在,她觉得高站长具体了,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她内心有一份真的感动,觉得这位平常好像不怎么样的领导,关键时刻对自己要求还是严的。她迟迟疑疑地问:“那……你走了,站上的工作怎么办?交给谁?”
高举想的是下乡去躲羞,工作,他还真没考虑。听徐婉青问,他脑子里一转,忽然有了主意,说:“我想提你当副站长。”
他是这么想的,一是报答,再者,以后凡涉及黄玉霞、安玉如的事,让她出面也给他减少了麻烦。再说,站上现在只他一个副站长,要再提拔她,自己当正站长岂不就名正言顺了。徐婉青意外而又高兴,因没有思想准备,例行地谦虚了几句。高举便把“资格老”“有经验”“正直”“肯帮助人”等等大帽子一顶一顶往她头上摞,直摞得徐婉青像被人挠痒痒似的咯咯笑个不停,最后答应下午去开会。
徐婉青压着心头的喜悦回广播站,想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可心里的喜悦像关不住的小虫子,从眼角、嘴角、眉梢处悄悄地往外爬。林达来找黄玉霞、安玉如,正好碰上,觉得这位今儿怪怪的,回头看看,也没发现怪在什么地方,迟疑着进了安玉如屋里。黄玉霞在隔壁,听见了,马上跑过来,三人关上门,林达把上午的事说了一遍,皱着眉嫌徐婉青把事情搅乱了。安玉如也说了昨夜这里发生的一切,也抱怨徐婉青半路杀出来搅得她们不好收场,反给高举乘了机。
三人抱怨徐婉青,林达说:“这个半老徐娘,也不知哪根筋儿抽住了,倒把我们几个盯了个紧。”安玉如拍手惊喜道:“嘿,她正好姓徐!我们以后不要叫她徐姐,就叫她徐娘!”林达皱眉道:“唉哟,太残忍了。”
正说着,邱萍也来打听消息,听她们说,笑道:“什么‘徐娘’!叫徐娘还把她美的。干脆叫‘包子’得了!”黄玉霞说:“什么‘包子’?”邱萍说:“天津‘狗不理包子’呗!”一句话,四个人都笑起来。林达边笑边说:“小萍的嘴太损了。”笑够了,几个人又商量这事该怎么办,黄玉霞说:“唉,我说就算了吧,别再闹了,也没什么意思。我不想闹了。”
事已至此,几个人其实都有算了的意思,但听黄玉霞说,还要尽朋友的本分,坚持说就这么算了太便宜他。黄玉霞意思很坚决,不愿再闹。她们口头坚持一阵,也就算了。
四个第一
俗话说“机会总是首先光顾那些有准备的人”,但从高举的情形来看,这话只怕要改写,因为事实是机会总是首先光顾那些朝里有亲戚的人。高举被抽去下乡了,下去前,他还真去县组织部推荐了徐婉青,也为自己提了要求。县上正要研究干部,管组织工作的常委苏芸去找了县委一把手铁首仁。铁首仁一听提高举,问:“是不是老赖提的?”苏芸摇头说:“老赖说倒没说,不过,心里怕也想着呢。”铁首仁沉默了一阵,说:“你觉得怎么样?我听到过一些反映,好像……不怎么好?”苏芸想了想,说:“我们研究干部老赖知道,要没有高举,老赖会怎么想……”
铁首仁慢悠悠点头,说:“能不能找点什么说头?”苏芸马上慷慨地说:“那没问题。第一,咱们的科级干部,真正贫下中农出身的还不多,上面要求的比例还没达到;第二,清理‘三种人’时,高举揭发过孙铁、靳向东,也算是有功人员,应该体现政策;第三,这次下乡还主动报了名,这在科级干部中还不多;第四……”
铁首仁不等她说完,点头道:“那就让上吧。地区那头,我们以后还得靠老赖。”他摇一下头,“你给老赖说过吗?”苏芸摇头。铁首仁说:“那……是不是先给老赖通个气儿?”苏芸便当着铁首仁的面挂通了赖守义,说:“铁书记想给小高转个正科,赖部长有没有意见?”那边沉默了好一阵,才慢慢地说:“谢谢。按条件办,严格要求。高举的为人我也知道,如果条件不够就不要勉强,不要叫群众议论。”放下电话,铁首仁说:“那就这样,你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