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广播站,肖宗泉愤然,说:“他妈的,这种草包还连连升官!”安玉如正好从门里出来,问:“谁是‘草包’?”肖宗泉笑着,学高举的口气道:“美国总统尼赫鲁!”黄玉霞也出来了,说:“尼赫鲁怎么了?”肖宗泉笑道:“尼赫鲁当了美国总统。”黄玉霞不解,仍问:“什么?”肖宗泉笑道:“渐鬼(惭愧),岳(邱)少云能当英雄,基础从小就尊(奠)定了。尼赫鲁想当美国总统,不料出了破锭(绽)。”黄玉霞不知道是错别字先生高举的故事,说:“什么呀!”
穆子录在旁,道:“哎,‘破绽’‘破锭’那都是高级错误,都不算啥。宗泉把你总结的‘四个第一’给小黄、小安说说。”安玉如道:“什么‘四个第一’?”穆子录说:“咱们头儿的。”肖宗泉笑着摇头,说:“不能说。”穆子录一抬下巴,说:“说吧,小黄、小安又不是外人。”
安玉如催问,肖宗泉才笑着扳指头数道:“共产党来了,他第一个喊万岁;国民党来了,他第一个打白旗;日本人来了,他第一个当汉奸;美国人来了,他第一个叫爸爸。”黄玉霞笑道:“有那么严重吗?”肖宗泉道:“有没有那么严重你们以后就知道了。但这些话,千万不要给外人说!”安玉如道:“我们又没傻。”
冯希森来访
高举风风光光下了乡,倒真是老老实实地干了几个月,口碑也还不错。这几个月,他回家少,写信多。信主要是写给姑姑杜秀芸的。杜秀芸心里也腻味高举,但他毕竟是侄女的丈夫,信收多了,便不免时不时地在赖守义跟前唠叨几句。赖守义无可无不可地乱应着。
一个星期天早上,赖守义慢悠悠地帮着夫人做饭,门铃却响起来。两人都诧异,这么早,是谁?杜秀芸戴着围裙去开门,却是地委副书记冯希森站在门外。
“怎么,才做饭呢?”冯副书记压着嗓子问,“你们还没吃早饭?是不是我来得太早了?把你们的……早饭打搅了?”
杜秀芸把门往大里开了开,一边让冯书记快进来,一边朝里喊:“老赖,冯书记来了。”赖守义悄悄皱了下眉,站起来,挓着两只手出来招呼。冯书记压着嗓子笑道:“怎么,亲自下厨呢?想替换一下老伴儿?你这好,老两口恩恩爱爱,和和气气,互相帮助,相敬如宾。好,好,好。”赖守义只笑笑,让冯书记坐了,他自己去厨房洗手。
冯希森矮胖,留小背头。小到什么程度?仿佛一只半大的小母鸡尾巴“坐”在头上。这种发式很少见,看上去有点古怪,但因是向上撅的,有一种往起拔的气势。五官七窍基本正常,只是鼻头稍大点,侧面看,仿佛一只斗鸡。他有个绰号,叫“红桃蛋蛋”。这是根据他的官、权、作为、人格、能量等等“精神形象”起的。这里打牌的习惯,把“红桃蛋蛋”当“三王”。“三”不是最大的,但和“王”连一起,却有股让人望而生畏的力。
赖守义洗完手出来,杜秀芸已经泡好了茶。冯希森也在沙发里落了座。赖守义脸上调整出了一点应酬的笑容,一边让冯书记喝水,一边自己也坐了。杜秀芸笑着告辞。冯书记朝她点头,连说:“好,好,好,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一般人说客气话时,身子都会欠一欠,但冯副书记不欠,只象征性地点点头。他在沙发里坐的姿态是很“大”的,因为他是书记,应该“大”;但另一方面,他今天又有事来求这位办,不能太“大”,只能“小”。这有矛盾了。因此,他的姿态仍大,但话却听起来很小。即所谓“大人说小话”。赖守义是官场上人,一听就知道这位今天有事,但他不露声色。
冯副书记目光很空洞地看着杜秀芸进去了,才转脸看赖守义,说:“怎么,你今天,不出去?”赖守义说:“不出去。”冯希森说:“也……不开会?”赖守义说:“不开会。冯书记有事吗?”冯希森说:“哦,不出去,也不开会。那就好。——最近身体怎么样?你的那个心脏咋爱捣蛋的很?”赖守义说:“最近还可以。”
“哦,好。”冯希森四面打量一阵,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幅画,仿佛很随意地说,“我今天来有点事……”他说半句不说了,眼睛仍盯着画,仿佛被画吸引了,其实是在听赖守义的反应。见半晌无动静,他突然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住赖守义,一改慢吞吞仿佛心不在焉的口气,流利而果绝地说:“我有个亲戚,在西平县农业局,赖部长能给在地区安排一下吗?”
赖守义一肚子火腾一下就起来了。他这是第七个了!一位副书记到常委家里来串门,他就知道没好事。然而,赖守义是有涵养的,他沉了沉,笑说:“冯书记,我也正有个事儿想求你,一直没机会,我不好意思开口,今天正好你来了……”
冯希森一听,以很亲切又很慷慨地口气说:“嘿,你个老赖呀,咱两个,谁跟谁呀!咱们多少年的老战友了,还有啥话不好说的。说!”赖守义说:“我说?”冯希森说:“说!”
赖守义沉了沉,说:“我也有个亲戚,在水泉县,也想往地区活动活动,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冯希森打断他,轻松地说:“嘿,我当啥事!你是地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这么点子事还用得着向我开口!”赖守义说:“不是,冯书记。这是我的亲戚,我办了,怕别人说闲话。”
“对了——!这话你算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咱两个的心思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别的人看我们当着这么大的官,以为我们办事多容易!其实,难着哪!难着哪——,老赖!你今天算是也有体会了!这就好!这就好!哎——,好!你给我办过几件事了,你别看我不吭气,一件一件我都记着呢!我还正愁没办法回报你,这下好了,我也不用想了。这件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往后,我们还得互相帮助着些呢,对不对?多的话不说了,你那个亲戚叫什么名字?”他四下看看,又摸兜,“你有没有纸,给我找张纸,我把名字记下。”
赖守义不忙着说名字,也不起身去找纸,慢慢地说:“冯书记,我这个亲戚,表现……可不怎么好!”冯希森一愣,但马上说:“是不是‘三反分子’?”赖守义说:“哪能呢!要是‘三反分子’,我还敢在冯书记面前提吗!”冯希森说:“这不完了!只要不是‘三反分子’,别的,就算他有什么毛病,我都包圆儿了!行不行?”他把手里的钢笔晃一下,“给我找张纸,我把名字记一下。”
赖守义不好意思了。他本不想提这事,他只是想别一别这位不自爱的书记,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地答应。
“说,叫啥名字?”冯书记等着记录,“你给我找张纸。”
“高举。”赖守义一边往起站,一边说,他不敢做戏了。冯希森说:“在什么单位?什么级别?”赖守义从里间拿出一沓信笺来给冯希森,态度认真,几乎可以说是严肃了:“水泉县广播站站长,正科级。”
“嗨!你个老赖!”冯希森用钢笔威胁地点点赖守义,“这么好的条件你还耍我呢!这有啥表现不好的!要表现不好,能当上科长!县上的科长那可不是随便能当上的!我们都是从基层上来的,这点还不明白!老赖,包在我身上了!你不用开一个字的口,我在常委会上提。我不仅把他调来,还要提拔!提他个副县级,包在我身上了!”
冯希森问了高举的年龄,文化程度,爱好,有没有结婚,爱人叫啥,在哪里工作等等。赖守义见问到杜银花,一来他是厚道人,不好意思太麻烦别人,二来也怕欠债太多,忙说:“杜银花的事,先不着急,能把高举调来就行了。杜银花的事,以后让娃娃们自己办去。”冯希森还不松口,一副帮忙到底的神情,又道:“能一起调来就一起调来吧,咱们一次性解决,免得麻烦。反正小高来了,小杜也要来的。一铣动土,两铣动土,不如一次解决算球了!你看呢?不要你说话,话都由我来说。怎么样?”
赖守义坚决地摇手,他深知,这位的人情不是好欠的。他很坚定地说:“不,不,杜银花的事就不用冯书记费心了。只要把高举调来,我就非常感谢了。杜银花将来让他们自己跑去。”冯希森说:“真的?”赖守义说:“真的!真的!”冯希森还审:“你不要客气?”赖守义连说:“不客气。不客气。”“那——”冯书记拖长了声音,“我可就不管了!”赖守义说:“不要管,不要管,冯书记不要管。”冯希森说:“好,那我就调小高一个。小杜我可就不管了。你要客气你客气,我可不客气!我那个亲戚的名字你记下,我可就托付给你了!”
书记的调研
冯书记说话算数,乘着下乡的机会到水泉县去了一趟。行前,他告诉了赖守义,赖守义知道高举那两下子,怕丢底,不想叫他去,却说不出口。有心给高举打电话说一声,让他作点准备,又怕那位再弄巧成拙,思来想去没有招,只得听之任之。
冯希森先到县委,书记、常委接待吃了饭,闲聊了一阵。他问问这,问问那,顺便也问了高举,陪同的人摸不准他到底想了解啥,不敢多说,尽量使用外交辞令应付。冯副书记也不计较,从头到尾都乐呵呵的。完了他说想到县广播站去看看,铁书记让苏芸陪着,他也不让,说他随便看看就走了。苏芸不陪不好,陪又怕惹大领导生气,只得客随主便,让他独自去了。
冯书记到县广播站,碰见安玉如、黄玉霞,知道她们从北京来,着实夸奖了一番。夸奖完,又问:“你们站长是高举吧?好不好?”安、黄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含混地嗯啊。穆子录在旁,说:“身体挺好,属猴的。”冯希森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不好不会提拔,是不是?你们对你们站长还都挺称赞的啊?好,看来站长和你们关系都不错。”
他笑着,说:“广播站不错。”看看天,说:“今天天气挺好。你们从北京来,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吧?”黄玉霞说:“没有。”冯希森笑说:“我知道没有。北京,那都是工业城市,污染严重着呢,天都是灰的!没有我们这里好。毛主席的诗里都说了:‘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说的就是我们这里。知道吧?毛主席的诗词,那你们都精通得很!我知道都精通得很!好,好!”说完,走了。几个人送出去,都纳闷,这位书记干什么来的?
抓阄
冯希森打听了高举下乡的公社,坐车去了。高举在大队部里,里面还有两男一女三名社员。一番介绍后,冯希森说:“你干什么呢?战场摆得咋像审案子?”
高举本不认识冯书记,但看他坐着县委书记都坐不起的黑色小卧车,知道有来历,一听介绍是地委的书记,连忙打发三个社员走了,不安地搓着手说:“冯书记说准了,我还真个审案子呢。”冯希森见他拘谨,让他坐,高举不敢;冯希森再三说了,高举见这位书记很和蔼,才用屁股尖尖坐了。冯希森这才问:“你审的什么案子?”高举说:“又是通奸案,又是离婚案。”冯希森来了兴趣,说:“哦,还那么复杂?你说说,怎么解决了?”高举便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原来那三人,瘦子和女人是夫妻,胖子和女人通奸。女人和胖子好,又不愿和瘦子离婚。瘦子容不得胖子,两人隔不了几天就要演一回全武行,非打个鼻青脸肿不可。工作队进村,两人闹得更凶,刀子斧头都上了。高举怕出了人命不好交代,这才出面解决。
冯希森听得笑起来,说:“有意思。你怎么解决?”高举说:“这个问题的关键是那个女人。我叫女人挑一个,要喜欢瘦子,就再不要和胖子来往;要喜欢胖子,就让她离婚,和胖子结婚。两个里面只能挑一个,可女人拿不定主意。调解了多次调解不下去,只好让他们抓阄。”
“噗”地一口,冯希森将一嘴茶全喷了地上,要笑,怕高举害臊,假装咳嗽,笑呛得气都断了。好半晌,才止住,说:“好!好办法!你说说,怎么抓法?”高举说:“我把两个男人的名字写纸蛋蛋上,叫女人抓,抓着谁,女人就跟谁走。”
冯希森又忍不住笑,说:“他们同意不同意?”高举说:“当然。我跟他们说好才让抓的。这是自觉自愿的事,他们不同意,别人不能替他们做主。别人做主哪能行!”冯希森笑说:“你考虑得周全。抓了没有?”高举说:“还没。正准备抓,冯书记来了。”冯希森说:“哦,把人家的好事打搅了。”
坐一阵,冯希森说:“你在这里工作得怎么样,想不想到地区去?”高举先一愣,接着眼里忽然涌出泪来,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给冯希森跪下了。冯希森没有思想准备,倒吓了一跳,忙扶,说:“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高举两眼含着泪,非要跪着说:“冯书记,你要能把我调到地区,就是我再生父母!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冯希森笑笑说:“这没有啥。快起来,快起来。我和老赖都是老朋友,干这么点事都不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