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高举觉得事事遂心，人像气儿吹着似的，眼看着一天天胖起来，不到一月，脸就仿佛面盆了。
一日，他出去办事，志得意满地坐着黑色小卧车在街上跑，忽然想到，水泉县的书记、县长，还坐的帆布篷吉普，心里不由痒起来，想找个机会，坐卧车回水泉县一趟，也叫水泉县的人开开眼，叫他们看一看我坐黑色硬壳小卧车的高举！
开始，他只是想，并不真的实行。他忌讳在广播站犯的事，还不敢太张扬。可后来，林达调到地区宣传部了，时间不长，安玉如又被省广播电台调去，他心里一下轻松了。说来也怪，他真正得罪的是黄玉霞，可最怕的却是安玉如。这下好了，云开雾散，他要到水泉县走一遭了。
不久，他弟弟高波结婚，他本不想回去，因为前头高波来信向他借钱，他怕有去无回，拖了好久才寄了一百，现在有点不大好意思，但母命难违，还只得走一遭。便借口送文件，要了卧车准备到水泉县去。行前，他打电话给水泉县委办公室，说：“地委办公室高主任要来给你们送一份重要文件，你们作好准备。”那边问：“哪个高主任？”高举发了火，说：“地委办公室有几个高主任呢，你们不知道？别的县不知道还有一说，水泉县的人还问哪个高主任！岂有此理！”说着将电话砸上了。
因是衣锦还乡，他特地穿了一身毛料军干服，雪白衬衣，脚上是又黑又亮的新皮鞋。还买了幅墨镜，这是新式达官贵人们的道具，路上预防太阳刺眼要戴；碰见地位比他低的人也要戴；碰见地位比他高的人时，取下来拿在手里，表示尊重；见了漂亮女人，还可以从黑镜片后面瞄一阵而不必担心被发现。
一路无话，到水泉县城时司机问先走哪里，高举想了想，要是先回家去，这眼看就到午饭时间了，还得为司机管一顿饭。一顿饭倒还管得起，问题是这样一来，他这个地委办公室主任可就掉了价。别的领导下乡去无疑都有人接送，请吃饭当然更不在话下，他要请司机在自己家里吃饭，这个脸儿可丢不起。便说：“先公后私，走县委，公事办了再说。”
于是，小卧车直奔县委大院而去。车窗是早早摇下来的，到大门口，他向在门房探头的老冯招了招手，然后直开进去。县委宣传部在第一排，自从那件事儿出来后，他进这座大院都不大敢往那个方向看，怕林达突然喊一嗓子。现在，威胁没了，他大大方方向宣传部看一眼，那里静悄悄的，没人活动。他惬意地吐一口气，怕耽误了看别处，忙扭脸向右，见通信员小李正往外走，他也招一下手。县“农办”的余国通在门口一晃，他忙喊停车。司机猛地一刹，两人同时向前一栽。
高举开车门下去，和余国通握手打招呼。他本和余国通没有太深的交情，但却热情地寒暄，把马路对面统战部的马部长也招引出来了。高举又啊呀呀地叫着，老远地伸着臂去和马部长握手。又招来了团委的姜书记，妇联的杨主任以及路过这里的计划委员会汪主任。郭光荣也出来，不冷不热地和高举握了手。一时又有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温霞，民政科的老潘、老田，又有办公室机要秘书何玮婉等人都来问候，祝贺他高升，斜眼瞅他坐的卧车，夸他的小卧车高级。县委院子里哄闹起来，有一种轻浮撩人的气氛，大家喜滋滋地挤眉弄眼，仿佛在集市上发现了一个外观好看、包装考究其实并不值钱的东西，人人都成了行家，识得货色，却故意闹嚷嚷地假意称赞，要鼓动不识货的买主去上当。
高举很兴奋，觉得自己该得这恭维，还尽量要表现得周到谦恭，要装得大仁大义，笑着，说：“我今天太高兴了！真是太高兴了！见了这么多老朋友。我虽然到地区了，可天天都想着你们，一点都没有忘了你们。真的！我说的可都是实实儿的实话！地区好是好，地方比县上大，商店比县上多，当大官的也比咱们这里多，谁要想发展，机会也比县上多。可我不喜欢。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为啥呢？朋友没有县上多！当官也好，干啥也好，没有朋友，人就觉着没意思了。对不对？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哎——，所以，我今儿是真个高兴！真个高兴！——哎呀，林主任！”
他发现县委办公室的林世兴主任了，冲出人群，老远就伸出了手。林世兴微笑着，也伸手，慢悠悠地说：“祝贺高主任高升啊。”“哎呀呀呀呀，什么高升不高升的！在地区这都不算个啥的。”高举谦虚道，他一转身，和正在散去的人打招呼，“你们都忙去吧。不要耽误了大家的工作。——林主任，我正要找你呢。我这次来，就是找你的。我是专门为给你们送文件来的。”
他说着，去小卧车里拿了黑皮包，取出一份地委办公室转发省“农办”要求各地做好夏收准备工作的通知，交给林世兴。林世兴一看，心里好笑，这样的文件，每年都发，官样文章，一看题目就知道了全部内容，除秘书要登记外，再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还用得着坐车专送！但面子上，还要说好。一边把高举往办公室里让，一边也叫司机进来喝水。司机摇手，要在车里听收音机，不进来。
林世兴是个老实的聪明人。他老实，但不傻，官场上或生活中人玩的鬼把戏，都瞒不了他，但他却从不揭穿，只是笑笑，装作不知道。有的人说他是胆小，怕惹事，也有点儿。他为人又很善，所以大家不说他胆小，而说他老实。有时候，他很轻松，因为不必为扒官去投机钻营；有时候又很累，比如要是碰到高举这样的人，他心里看不起，不想和他纠缠不清，但面子上却又不能流露，还得和他笑，和他周旋。高举一下车他就在窗子上看见了，但没有马上出来，他不知道高举的目标是哪里，要能不见就不见了。但车停在办公室门口不走，高举又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只好出来。见他和人握手，说话，林世兴就在圈儿外面站着看，直到都没话说了，要寻找话题，高举才看见他。
一进办公室，高举就稳稳地坐了，工作几句就说完了，但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天南海北，周武郑王，扎下根跟他们聊起来。单身职工往食堂去用餐的碗筷都碰响了，高举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林世兴这才想起，是不是应该请这位吃一顿？他不好自己做主，便有些坐不住，不好意思地说他出去一下。高举知道他是去请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坐得更稳了。
何玮婉陪着高举，能想起的话题都已说完，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林世兴才回来，说要请高主任吃饭。高举心里一阵轻松，假意说：“不吃了吧？都是自己人，还吃的啥饭？林主任还客气得不行！——哦，不过，我们司机还没吃饭。这些人，跟领导下去吃惯了，不吃还不高兴！那就不好意思了！”
吃过饭，林世兴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让他们休息，自己赶紧走人。高举让司机休息，他回家去看，一路走，一路听广播，那女播音员声音极为圆润，仿佛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还好听，却又不是黄玉霞、安玉如。到家，杜银花正洗锅，一见他，先问吃了没有。高举心里得意，脸上还要装不在乎，淡淡地说：“吃了。在县招待所吃的。县委请客，不吃还不行。”说着，用手一指外面，“哎，这个广播员是谁，我咋没听出来？”杜银花说：“邱萍。小安调省广播电台去了，邱萍调广播站了。”高举点头说：“哦！小黄呢？”杜银花说：“小黄还在。不过，怕也时间不长了，听说找了个对象在北京。”她端着洗锅水出去泼，高声叫儿子，“翻翻，你大回来了。”
“翻翻”是高举被提拔为体委副主任的那一年生的，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意思是翻身了。听他妈叫，飞跑回来，要进屋，被他妈拦住，拍了身上的土才让进去。一进门，就扑过去摸高举的口袋：“给我买糖了吗？”高举在头上拍一巴掌，骂道：“这么没出息，光知道要糖！你猫儿吃糨子呢，光在嘴上挖抓着呢！去，爸爸的小卧车上看去，爸爸给你买了一双黑皮鞋！”
“黑皮鞋”在水泉县还是罕物儿，县长一级的才穿。高举现在是地委办公室副主任，级别和县长一般大，衙门比县长的还大，资格当然没问题！儿子嘛，是老子的延伸，“我”的儿子，就要和一般人的不一样！杜银花的思想还跟不上，狠狠看他一眼，说：“你也胡来着呢，指头长的个娃娃，穿的干啥的黑皮鞋！”高举说：“怕啥！我给你也买了一双。咱们这次回去都穿上。”杜银花哼一声，说：“我不穿！你也太觉不着了！”
高举大为不满，瞪着眼骂她乡里棒，没见过世面。翻翻早跳起来，揪着他的衣襟吵着嚷着要穿黑皮鞋。高举推他一把，说：“不要闹嘛！皮鞋在车上！那么大的东西，口袋里能装下？”说时，想起了卧车，说：“去！招待所看爸爸的小卧车去！黑的，硬壳壳，水泉县的书记、县长还没坐过呢！”
翻翻欢叫一声，出去招呼了小伙伴，呼哨着跑了。杜银花也惊喜，问：“真个吗？”高举得意地说：“那还不真个！今儿咱们坐上在城里绕它几个圈子，叫水泉县的人都开开眼！你把黑皮鞋也穿上！”杜银花固执地摇头，又忍不住地笑，说：“那县上的人就都说，这一家子人都是二杆子！我还伤脸得很！”高举说：“那伤啥脸呢？他们谁有本事坐一个来我们看看！水泉县的县志上应该记一笔，水泉县第一个坐小卧车的是我高举！”说着，一拍胸脯。杜银花撇嘴，说：“噫哟哟，看把你美的！”高举说：“不美着咋呢！谁不服气坐一个来比一比！把我比下去了，我高举不说那二话！——哦，陈万和在不在？”
高举想在陈万和面前美一美，不料陈万和与小王都不在，他挺遗憾地咂了下嘴。正说着，床上睡着的婴儿哭起来，杜银花过去给喂奶，高举也凑过去看。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杜银花让高举给起名，高举在她脸蛋上拨弄了拨弄，说：“我早就想好了，叫升升。”杜银花没听懂，说：“啥？绳绳？”“升升！绳绳，还线线呢！”高举嗤道，“升升，高升的升！这是我当地委办公室副主任时生的，正是我高升的时候，咱们留个纪念。”
杜银花摇头说：“不好，不好听。”高举说：“怎么不好听！好听着呢！和翻翻正好对上，翻升（身），翻升。我们不仅翻了身，还高升了。怎么不好听！”杜银花说：“哎，女娃娃嘛。‘升升’不像个女娃娃名字。”高举不以为然，说：“像着呢，咋不像！就叫升升。”
说时，时针已指两点，高举让杜银花作准备，说他下午还有事，要跑几个单位，完了坐小卧车到曹家凹去参加老二的婚礼。杜银花担心路不好走，高举说：“走着看吧。”说完，匆匆去招待所找他的小卧车去了。
刚到招待所门口，翻翻吊着眼泪疤疤和几个拖鼻涕的小家伙出来了，一见高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高举问，才知是爬到小卧车头上去了，叫司机轰了出来。高举抚慰了，带进去，让各自拍净身上的土，跺净脚，都让坐了一回小卧车。高举从车后厢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皮鞋盒子，让儿子抱回去穿去。翻翻得意得像小王子，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蹦跳着走了。
高举这才坐车奔了县供销社去。供销社门小，小卧车进不去，只得停在大街上。停在大街上也好，可以让更多的人看见。人还都没出声，高举头脑里就有了对话：“这是谁坐的小卧车？这么高级！啧啧，官怕大得很？”“听说是地委办公室高主任的。嘿，人家官真个当大了。你看这卧车，咱们的书记、县长都没有！”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高举到供销社去，并无公干，“战友”姚玉虎已然下台，调到乡下去了，即使在，他打倒“四人帮”时揭发过孙铁和靳向东，也捎带过姚玉虎，还怎么见面。张科亮则是“战敌”。非“敌”非“友”可以和他说话的大约就只一个宫昌云，所以一进门，就喊宫昌云。连喊几声，院子里静悄悄，并无应声。又喊，小宋出来接话，脸上应付的笑容像窗口飞过的麻雀，还没看清就消失了。他说宫昌云不在，问高举有什么事？高举背着手，首长来视察的模样，说没什么事，路过这里，进来看看，既然不在就算了。
他手里握着墨镜，打量一下全院，还是他在时的样子，便自言自语地念叨说院子太小了，还不如地委大院的一个角角。小宋不接话，因为这倒是事实。高举见无话可说，做出要走的姿态，却又不走。他希望小宋请他进去坐，他再拒绝，说自己很忙，但小宋又不请。只好一边转身，一边再四下打量，想再多停留几秒钟。他倒并不是想让小宋请他吃饭、喝水，只是想让张科亮、尚秀秀看到他衣锦还乡，让他们心里难受。虽然没看到他们，但他猜，这阵儿他们一定都在窗玻璃后面满怀嫉妒地看着，他就是想气气他们，把肚皮气破才好！他无话找话地和小宋聊几句，觉得为过去的屈辱报了仇，才悠悠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