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国是被高举叫出去的。高举知道要研究干部，在家里坐不住，在省委门前跑好几趟了，却得不着一点消息。十二点过后，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想闵书记要为他说话，不知身体撑不撑得住？不远处有个小副食店，他跑过去问有什么饮料，让拿最贵的，却只有三块钱一筒的可口可乐。买了两筒可乐，问还有没有什么补脑的？售货员奇怪地看他，虚指一下，说：“药店有补脑汁。”高举真跑夜间售药处买了瓶补脑汁，这才急匆匆赶到省委。警卫认得是省委的人，放进去了。他到自己办公室，把可乐打开，自己口正干，喝掉了些，才往里掺了些补脑汁。想送给闵书记提提神，想起书记嘴对着喝不雅，后悔忘了要吸管。想起前些天自己用过的一根吸管扔在窗台上，不知在不在？一寻还在，急忙跑厕所里洗了，插在可乐筒里，用包藏着去给闵书记送。
常委会议室在另一座楼里，值班的认得，他说给书记送东西，就进去了。却不好进会议室，悄悄地在楼道里等。上厕所的出来过好几个，问他干什么？他嘴里胡支吾。再等，有点不好意思了，这贼似的像什么？便钻进了厕所，听到有人来，蹲便坑上装拉屎。闵书记却总不出来。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这才让张思忠叫的。闵安国出来，他上前拽着衣服拖到拐角处，将可乐塞给他。闵安国问：“这是什么？”高举说：“闵书记辛苦了，你喝一口，补补脑子。”闵安国盯着他看了半晌，说：“乱弹琴！你回去，不要在这里！”把可乐塞回给他，走了。
闵安国一回去，就感到气氛不对，问宁家驹，才知道常灏提问题了。他可不希望发生意外，拖长了声音问：“大专文凭是真的，还是假的？有没有什么问题？”张思忠说：“文凭看不出什么问题。”至此，常灏不能停了，问：“什么学校？什么时候上的学？”张思忠说：“学校是迎水师专。上学人没去，是函授。”“函授也算。有真不算假，大专文凭没有问题就行了。高中初中没有啥意义。”闵安国轻松下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强硬。
又静了。张思忠能感觉出来，刚才凝结在一起仿佛要较量的那几股力虽然还没散，但都停住了不再前进。会议室里又变得烟气弥漫，恢复了那种混沌状。陈书记的座位仍空着。张思忠看一眼常常委，常常委闭着嘴也看着他。他低下头来，又慢慢说道：“学历就这样。业务上，朱明剀熟一些；政治素质吗，高举在省委工作……”
“不足方面呢？两人的。”常常委问，他不忘提“两人”，以示公允。张思忠说：“两人都有不足。朱明剀年轻一点，领导经验可能相对就少一些，但他在粮食行业干过十多年了，基本上可以说是内行；高举长期在基层工作，对粮食业不很内行，另外……这次考查有人提出，那次煤矿的人来上访，他……不在现场……”
会场上又静了一下，有一种看不见的暗火重新燃起。
“内行不内行的问题，”闵书记开口了，“我看关系不大。不是内行也可以变成内行嘛！可以学嘛！这不算问题。共产党当年打江山的时候，谁是内行？不都是在干中学的吗！还不是把江山打下来了！这个没有关系的！这没有啥意思。”他摇一下头，“老张刚才还说了句什么？我听你刚才说‘煤矿的人来上访，他不在现场’？‘不在现场’，是怎么个不在现场？是他干别的工作去了不在，还是他经常脱岗不在？还是他听事儿闹大了，自己躲起来了？还是别的什么情况？这个情况不同，性质就不同了！如果是偶然不在，他干别的工作去了，那是一回事；如果是经常脱岗，又是一回事；如果是看到有人来上访，吓傻了，临阵脱逃，那问题就严重了，那就不是提拔的问题了，而是要给他处分的问题了。你们问清了没有，究竟是哪一种情况？——我记得高举还是优秀党员嘛！是不是？”
与会者都茫然了。好半晌，张思忠才反应过来，说：“高举……是优秀党员？什么时候的？”闵安国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是？照片都在楼道里贴着，我都看见了，你不知道！”张思忠一笑，说：“楼道里照片是他爱人杜银花的。”闵安国也想起来了，一拍自己的脑门子，说：“哦，对。是我记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会议室里一阵轻轻的欷歔。
张思忠知道高举经常不在岗，但那是同事们背后的话，不是他亲眼看见；虽然他相信，但不能作为证据，没证据的话，他可不敢乱说。而且，当着闵书记的面，真让书记下不来台，未见得明智。只好一边支吾，一边偷眼往常常委脸上看。
在省委，常灏属少壮派，又有比较好的背景，正雄心勃勃地盯着光明的前途。他身上，还有股努力向上的精气神，所以，有人在他面前提到高举的不成气，他便不由上火，轻易地表态说了这样的干部不应留在省委的话。这从社会来说是好事，但从个人前途来说却是不那么明智的错误，忘了了解每一个看起来很一般实际上却不一般的干部的背景。会上，一听闵安国的发言，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还是强撑着说了几句表示要慎重的话。经过这几问几答，他坐不住了。事儿他都清楚，但发展到这一步，却没料到。闵安国的表态使他为难，再要说什么就等于向闵老头子挑战。以他的资历，在这样的会议上装糊涂反对一下什么人是可以的，但不能明白反对哪一个。
要明白和闵书记挑战，他也知道老头子的倔，虽然他快退了，但毕竟是老书记，省上和中央都认识不少人，他要成心和自己捣蛋，那可很难说会出现什么情况。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给高举光明前途，那他自己也就前途光明；二是堵住高举的去路，那他自己的前进道路上也就多了一个闵安国这个大块头的石头。他偷眼看了闵安国一眼，闵安国并没有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而是从笔记本上撕一个小纸条，仔细地捻成捻子，专心致志地捅他的烟嘴。那副悠闲，就像会议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然而，常灏明白，他这是故作姿态。他藏着目光，却竖着耳朵。装悠闲以迷惑对手，出击时才会收到闪电般出其不意的效果，这，只有有经验的老手才做得到。常灏心里有了点不安，他脑子迅速一转，高举又不是反革命，一定堵死他的路干什么？放开他，腾出手来干自己的才是正经。
陈书记交代完工作进来了，边向座位跟前走边问：“谁在发言？”常灏见没人接茬儿，说：“我说吧。——我觉得，既然这样，还是上高举同志的好。高举同志在省委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也应该提一下了，组织部的同志考察了，工作也都是挺不错的，政治素质呀，业务能力呀，也都挺不错。闵书记刚才也都说了，我同意。”
他支持了闵安国的提议，但他却没有回答闵安国关于高举“不在现场”的设问，他得留一手，得作好二次还手的准备。如果闵安国就此罢手，那就揭过这一页；如果闵安国得理不饶人，那他也就不客气了。他心里这么准备着，面子上却仍笑嘻嘻的，仿佛很乐意这个提议。
“好。都是几个人说了？同意还是反对？”陈书记问。他看完了材料，要补的数字也嘱咐人补去了，现在要集中精力开会了。
朱蕤告诉他，闵安国、宁家驹和常灏三个发了言，三个人都同意提高举。陈天德“哦”一声，把脸转向纪绪山，问：“老纪，你的意见呢？”
纪绪山艰难地动了动身子。他确实累了，从肉体到精神都累了，他这个态非常难表，但书记点名了，不能继续装迷糊，只得有气无力地说：“能不能休息一下，下次再讨论？人实在支持不住了。你明天还要去北京，干脆等你回来再开吧？”
陈天德沉吟，问张思忠下面还有几个？张思忠答还有三个。陈天德看一眼纪绪山，说：“再坚持一下吧。不多了，马上就完了。这一次研究完也好一起下文。好吧？——大家都振作一下，赶快谈。研究完了咱们都休息。——老纪，还是你先说吧。”
纪绪山无可推脱了，想一想，慢慢地说：“刚才老张介绍了情况。前面有几个同志也都说了。我倒是觉得，两位都不错，看能不能把两个都批了？”龙梦云急忙接上说：“我也同意这个意见。确实两个人都不错，粮食厅现在也只有一个副厅长。再批两个也不算多。”
新情况。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陈天德。陈天德想了想，笑着说：“还是一个吧？好不好，老纪？”吴长风接上，笑着说：“粮食厅现在一个厅长，一个副厅长，两位党组成员。四个人。要批一个，就五个。要批两个，就成了六个人。双数，万一有什么情况，要表决，还就不好表决了。”
陈天德听了点头，说就是。还有几位常委也都低声嘀咕赞成。纪绪山无可奈何，迅速在心里盘算，朱明剀、高举两人选一个，反正就是维护一个得罪一个，是平手；而他们身后的人，一个是牛廷华，一个是闵安国，可就有分别了。牛廷华只是个厅长，得罪得起；闵老头子虽然不能说得罪不起，可得罪了他，要付出的代价就大了！他一咬牙，说：“我觉得两个人都不错，我的希望是两个都批。——既然不行，那就高举吧。朱明剀同志下次再考虑也可以。——不过下次可一定要给考虑！朱明剀，粮食厅很重视的。有能力，有经验，年轻，也能干，能提拔起来，对粮食厅的工作是有较大帮助的。粮食厅老牛为这个人跑过好多次，寄的希望不小，得给下面安排些真正干事的。”
整个会议室似乎松了一口气。龙梦云接着说，他也同意高举上，但朱明剀同志也不错，下次应该给予考虑。
朱蕤看出来了，高举与纪绪山没有关系，纪绪山同意得很勉强。他心里有了数，也表态同意高举。张爱珍、吴长风、孟庆雷都看着朱蕤，其中吴长风最清楚个中原委，他心里早选定了高举，只等朱蕤表态，朱蕤一说，他们马上都跟了上来，一致同意高举。陈天德新来，人头儿还不很熟，厅局级干部，他主要抓正职，副手的调配，他主要听朱蕤和吴长风的。事先他们交换过意见，但人太多，他记不清了，遂悄悄问朱蕤：“这个人怎么样？”朱蕤不转脸，只向他身边略靠靠，悄悄说：“马马虎虎。——老闵推荐的。”陈天德又问：“那个姓朱的呢？”朱蕤迅速一扫会场，压声说：“老纪的人。”
一语定乾坤!这句话虽简短，但仿佛在国民党统治区声称某人是共产党，威力无穷！陈天德心里有了数。他问还有没有不同意见？没人说话。陈书记说：“那好。我也同意高举同志——哎，是高举吧？”几个人同时说是，书记才接下去，“好，高举同志的任命那就算通过了。下一个是谁？快说，都快一点了，大家都累了。”
运交桃花，福气磨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