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凤台先还介绍房子的好处、特点,发现高厅长脸色不对,不介绍了,只赔笑。高举考察似的询问牛厅长住什么房,杨厅长住什么房,两位党组成员住什么房。肖凤台听出来了,说那边的厅级干部楼和这边高级工程师楼是面积一样大,只是结构略有不同。高举又问为什么不给厅长们买两层的小楼?
肖凤台虽然好脾气,但见这位刚来,寸功未建,只想住高级楼,心里也不自在起来,尴尬地笑笑,说:“高厅长想住小楼,给牛厅长说去,同意了就买嘛。”他知道牛廷华的脾气,心想让他去碰钉子。
高举说:“你是办公室主任,你先给厅长建议,完了咱们一块儿研究。”肖凤台很不愿陪他了,说:“那好,我现在就说去。”转身走了。
见了牛廷华,肖凤台脸都红了,带着情绪说:“厅长,高厅长叫我来给你说:车太破,他不愿坐,让你给他买新的;房子不高级,让你买那种两层的厅长小楼!”牛廷华把手里的铅笔往桌上“当”地一扔,说:“不知天高地厚!”
冯希森来访
高举听牛廷华不买车也不买楼,憋了气,却也没招儿。正在办公室里生闷气,冯希森来了,老远地就伸出了手,说:“我听说你上任了,特地跑来给你祝贺来了。你看我的腿长不长?我这个人有三长:一是耳朵长,省里的事都瞒不过我;二是腿长,到处跑,哪里我都能跑到;三是嘴长,爱说话,好话也说,不好的话也说,反正爱说,有时候就说好了,有时候就说瞎了。说好了的,比如,我当初从水泉县把你往地区调,这就是说好了的,说好了就说好了,我不居功,不求回报。说瞎了的也有,说瞎了就说瞎了,我也不在乎。——怎么样?还可以吧?粮食厅是好单位,富单位。现在别的都不求,就求有个好单位富单位就行了。有了钱,啥事都好办;没有钱,啥事都办不成。你说是不是?”
高举给倒水沏茶,冯希森说:“怎么,现在该住大房子了吧?有了吗?是不是要给你买?要买,就买好的。反正一样花钱,何不买好的。一次到位,多好!现在的人,别的不说,房子是越住越好了,越住越高级了。别人能住,我们为什么不能住?住!不住着咋呢!不住白不住!当了厅长了还不住,还等啥着呢。等着当省长去怕还难着呢。现在先把现在的抓住,将来再说将来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高举正为此事生气,听如此说,气更大了,骂牛廷华没一点人味。冯希森笑说:“我早就给你说过,那是个犟牛!你何苦呢!你就把粮食厅的人都赶到大街上,不要住房子,把钱全省下,你能落多少?你说你把钱抠下你自己落了,还有一说,你自己一分钱都落不下嘛,全是国家的嘛,你何苦呢?顶多,哪个领导知道了表扬你一句,说粮食厅那个谁谁不错,给国家节约了多少多少钱,就完了,还能咋样?闹不好可能连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还把你提到中央去?可能吗?你说这种人傻不傻?上面表扬一句,下面几百张嘴天天跟着骂,你说你哪个划得来?这种人就这么个毛病,你没一点儿办法。所以,小高啊,你以后的日子,还得小心着过呢!嘿嘿,我这是胡说,你不要当真。”
高举说:“这不是房子不房子的问题,是把我不当人!你猜接我用的啥车?——破伏尔加!堂堂一个厅级单位,就三辆小车,两辆还是破的!让买,还不高兴!一辆好车就他坐,我们都不是人?他是厅级,我们不是厅级?冯老哥我跟你说实话呢,好了好,不好,哼,我姓高的也不是好惹的!”
冯希森笑起来,说:“这种人,迟早要吃亏。人多了,总有硬手呢,总有窝他角子的人呢!哪一天顶到上头,总把他的那个角子窝折呢!蛮牛顶南墙呢,哪一天顶到石头崖上他的角子就窝折了。”
送走冯希森,牛廷华找他商量进驻粮油机械厂的事,拿出一封匿名信,高举看了,是揭发范怀桓的。从口气看,像是个推销员,说他路过湖南株洲,偶然听株洲粮食局的人说,给他们厂的货款早就付过了,但范厂长却说没付,他觉得有问题。
高举轻蔑地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这种匿名信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从信访办出来的,这样的信每天都收到好多。”牛廷华说:“信你带着,现在先不说真假,你到厂里了解了解。老张、老蒋情况熟,有事你和他两个多商量。明天无论如何要进厂。”
回到办公室,高举没找张志林、蒋继勇,坐半晌,挂通了范怀桓,说:“老范啊,你好。我上任了。今天开了第一次党组会。你过去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过牛?姓牛的想免你的职呢,叫我顶回去了!——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嘛,跟我来这一套,我尿球他呢!”
刚骂几句,那边打断了,说:“厅长,你问我们的工作啊?我这儿有客人,待会儿我去您那里给您汇报好不好?”
高举心里一跳,不知道那位看不见的旁听者是谁。
高厅长的“隆中对”
晚上,高举正闷着,突然电话响,拿起听,眼睛一亮——姜姒瓶!她声音曳得长长地说:“高厅长吗?我奉命来请高厅长,不知道厅长肯不肯赏脸呀——?”
高举知道准是范怀桓指使,本想和她开句玩笑,又担心杜银花听见,压着心里的痒问在什么地方?姜姒瓶故作神秘,不说地方,只让他十分钟后下来,会有一辆出租车来接。高举犹豫一下,觉得这时候见范怀桓不好,但嘴仿佛是别人的,不由自主就说一定来。说时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对方能看见似的。
杜银花见他接了电话怪怪的,问谁的电话,高举含混说有人找,一边忙忙地换衣服,用湿毛巾擦把脸,抹点面霜,怕杜银花怀疑,将女儿的花露水倒一点攒在手心里,到外面才抹在脖子上。他自以为做得机密,可刚出去,杜银花就闻到了香味,她心里窝火,一句话不说。小笙也闻到了,踮着脚悄悄跑她哥屋里问:“爸又干什么去了?”小凡还没说话,杜银花就在另一边喊:“小笙,做你的作业!”小笙一吐舌头,赶紧跑了。
高举心慌慌地下楼去等,一看表,还有好几分钟,溜达到旁边一个小店,买了包口香糖,回来又等一会儿,才来了辆红色夏利,一直拉到“兰梦苑”。姜姒瓶没在苑外迎接,却埋伏在门里。高举进屋,四下里盲目张望,她却仿佛要捉俘虏的侦察兵,突然逼近他身旁,倒使高举吃了一吓。不过,他对准目标的不是黑洞洞的枪口,而是风情万种的身姿和含情脉脉又忍俊不禁的笑脸。
高举本来见了女人就带三分醉,又吃她一吓,心里早颠颠倒倒了,恨不能一头栽到她怀里,或让她化成香气好吸进体内,但碍着是公共场合,只得忍住,将一腔痴迷凝成拳头,高高举起,轻轻落在她最靠近胸前凸起的臂上。她故作疼痛难忍,嘴张成撒娇状小叫一声,又给了高举一个抚慰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在她圆圆肉肉的肩头拍了几拍,这才进入握手问话的常规礼貌阶段。
她引他上楼,带他到一间雅致的咖啡屋,范怀桓在屋里接住说:“姒瓶早就跟我说,哪天把高厅长接出来说说话。不巧高厅长明天要带调查组来,我们就不好请高厅长吃饭,只能清茶招待高厅长了。”
高举嘴里呜哇,说没有啥。姜姒瓶插进来让两人坐,说:“厂长只顾说话,怠慢高厅长了。”高举忙笑说:“范厂长到底不如姜女士灵利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样样周全,面面俱到。”范怀桓笑说:“那是那是。”用手势请高举坐。
两人坐下,姜姒瓶问高厅长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高举眯眯地看着她,嘴上说茶也行,咖啡也行,眼神却仿佛在说,有你就行。姜姒瓶好像恋爱中的女人,略带点霸道地说:“茶老喝,还是咖啡吧。”高举连忙响应:“对,还是姜女士有思想,一样东西吃久了就没味了,应该换换口味,尝尝鲜。”说时,笑着看一眼姜姒瓶,仿佛她就是要换的“口味”或要尝的“鲜”。
范怀桓不忍看他们表演,低头看桌面,小声嘱咐姜姒瓶添要了几样精制小点心,同时问高厅长要不要在咖啡里加牛奶。高举本来想加,但又担心叫人看他太乡气,太嘴馋,没有大厅长居高临下满不在乎对什么都吃腻了的那种风度,便说不要。姜姒瓶马上反驳,说:“高厅长,加点牛奶才好喝呢。”高举马上改口,说:“姜女士说好喝就加!”说时把杯子主动伸到姜姒瓶眼前,姜姒瓶笑着把一小杯牛奶都倒进了高举的杯子里。
范怀桓又让姜姒瓶给高举的杯里加了几块方糖,才举杯和高举碰一下,说:“感谢高厅长把我当朋友!我这个人,没有别的好处,但对朋友,我是两肋插刀!”高举想把牛廷华给的那封信拿出来,又一想,何不改天叫姜姒瓶单独来取,还可以创造一个再见面的机会,便举着杯子说:“我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和你们交朋友的。不认准,我能随便儿和你们交这个朋友吗?”范怀桓说的是“我”,高举说的是“你们”,并且不忘和“你们”之一的姜姒瓶也碰一下杯,瞟着她的眼睛点一下头,才喝一口。
范怀桓仿佛视而不见,品咂着嘴里的咖啡味,使劲冲高举点头:“高厅长真是明白人啊!明白人!高厅长有识人之明啊!不仅能认准朋友,还能识透——别的人!高厅长一到粮食厅就看透了牛廷华,有眼力!牛廷华是很有一套迷惑人的本事的。一般的人很难一下看得透,高厅长一眼就把他看透了!不容易!不容易!这个眼力,一般人他没有!绝对没有!”
高举冲范怀桓点点头,又冲姜姒瓶点点头,很有点得意忘形,说:“哼,我不是来粮食厅才看透他的,我还没来粮食厅就已经看透他了!哼!”范怀桓重重地点头,仿佛很自以为是:“这次高厅长的担子不轻啊,听说牛廷华派张志林和蒋继勇跟高厅长一起来?”高举点头,同时心里想,他的消息真灵通啊!范怀桓沉了脸说:“这是牛的圈套!这两个人,都是牛的干将!”高举问:“他两个是牛的人?”问时的口气,严重得仿佛要分清共产党和国民党。姜姒瓶在旁证明说:“就是!范厂长说得非常对!”
范怀桓说:“高厅长,我说你的担子不轻,不仅是说这次来我们厂的担子不轻。更重要的是,高厅长在厅里的担子更重!牛廷华在粮食厅经营近十年了!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里——高厅长要处处小心呢!”
“我不怕!”高举心虚,却要装硬,“他本事大得很,怎么没把你们两个搞掉?”他为自己这句聪明话得意,看了姜姒瓶一眼。姜姒瓶马上笑说:“高厅长可别拉我,我是老百姓。”高举不管,说:“我一来就看出你们两个不是他的人。哦,还什么‘一来’,我没来就看出来了!”他迅速扫一眼姜姒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朝范怀桓说,“哦,我问一句闲话。——这个话本来不应该说,不过咱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也就不避你们了。你那里准备得怎么样?我们进厂去,恐怕还得……查你们的账。”
“那没问题!”范怀桓身子一挺,慷慨地说,“我们的账随便查。无论什么人什么时间来查,我都欢迎。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的账都是公开的,你随便儿查。我是在牛廷华的眼皮子底下活人着呢,牛廷华哪一天不想把我一蹄子踩死?我范怀桓经济上要不是干干净净,工作上不是踏踏实实,作风上不是兢兢业业,还有我的今天?我早几辈子都叫牛廷华撤了撕了。你说是不是,高厅长?——姜姒瓶他们是一本账!”姜姒瓶连忙说:“就是,就是。我们范厂长在经济上真是干干净净的!这一点厂里职工清清楚楚。要不牛厅长还能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