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纪省长调走，牛廷华就作了思想准备，但真的调离粮食厅，他还是感到极大的震动，尤其愤懑的是，竟然让百无一能还到处生事的高举接他的班。单位上的中层干部劝他找省上领导，他知道找也白找，只给在海南的朱明剀打了电话，让他赶快回来，趁着他还在，赶紧把调动手续办了。打完电话，他长叹一声，仿佛一匹在枪林弹雨中狂奔得精疲力尽的战马，一听到停下的命令，再也坚持不住，轰隆一声倒下了。家里人见他突然坐椅子上起不来，着了慌，急忙找救护车，这次他没反对，闭着眼乖乖地让人送进了医院。
省组织部几次联系办接交手续，他都不理，这次他铁了心，一直等到朱明剀回来，才从病床上坐起来。他让朱明剀赶快办理有关手续，朱明剀说，希望也给乔过开绿灯。乔过是办公室秘书，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学中文。牛廷华问乔过是不是也走海南？朱明剀点头说和他一起走，他们公司需要。牛廷华略一沉思，便签了字。这是牛廷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未经过党组会个人做主。
临行的前一天，朱明剀在院里碰见柴培基。他扭转脸准备走过去，不想柴培基却叫了声：“明剀。”朱明剀心里一动，站住了。
他俩是粮食厅出了名的两位能人，聪明、能干，谁也不让谁，一时瑜亮。两人从一进粮食厅就在暗暗地较劲，从一般干部到副处长，到处长，谁也没把谁拉下。可后来，朱明剀渐渐占了上风，厅里几次给朱明剀报副厅长，却没有柴培基的份。柴培基心里虽明白副厅长只能报一个，朱明剀在管理上也显出了自己的特长，报他是对的，但一点不提他，心里却也不平衡。朱明剀现在败走麦城，他以为柴培基会嘲笑他，不想却听到很亲切地一声“明剀”。他站住往柴培基脸上看。柴培基目光炯炯，走过来，默默地伸出了手。朱明剀把手伸给他，他感到柴培基使劲在握，他的心突然软了，也使劲回握。两人都点点头，柴培基说了声：“保重。”走了。朱明剀心里一阵沉重地震动。他向外走，泪水在眼里直旋，多少人的安慰话他都没有如此动情过。他步履坚定地走，感到心里踏实多了，委屈也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回到家，见安玉如在楼下站着，他奇怪，问站这里干什么，安玉如说她送人。朱明剀说：“我看背影像闵敏！”安玉如点点头。朱明剀说：“你把高举的事儿告诉她了？”安玉如说：“我忍无可忍了！”
朱明剀盯着她看，轻摇一下头，说：“当初你不讲，现在讲，有什么用？”安玉如叹一声：“我知道没用。当初不讲，是我觉得不值得和那种人较量。他不过是只苍蝇，我还嫌他脏！现在，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苍蝇也要有人打，如果都嫌脏不打，就会泛滥成灾！”朱明剀说：“你明白得太晚了！”
晚上，朱明剀到柴培基家去道别，一进门，愣了一下，没想到吴亚雄和邹湘雪也在。他两人加上柴培基被称为粮科所的“三英”。三个人都是研究生，粮科所挑大梁的，出成果主要是他们三人。柴培基比他们两人早来几年，年龄也大些，但三人一见如故，关系好得如同一个人。朱明剀见他们站起来，忙笑笑说：“呵，粮科所的精英都在这儿了——你们是不是在研究课题？”
柴培基让朱明剀坐了。他爱人出来笑着和朱明剀点头，给一只胶木盘里倒了些瓜子，又倒了茶。柴培基才说：“我们是在研究一个课题，不过不是粮食，是政治。”“政治？”朱明剀心里一动。柴培基说：“对。对你，我们不保密。我们准备集体大逃亡！”吴亚雄笑着说：“投奔解放区！”邹湘雪也笑一下，说：“延安！”朱明剀说：“开玩笑？”三人几乎同时说：“不！”朱明剀说：“哦，那——，我来的不是时候了？”柴培基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说：“不，非常是时候。我们正想请你给我们参谋参谋。”
朱明剀明白，柴培基的聪明不需要别人多嘴，笑说：“我能不能不听？”柴培基说：“我们几个讨论自己的事，不是说给你听。你听不听是你的自由。”“在劫难逃？”朱明剀说，“那我问一句，与我有没有关系？”柴培基的傲劲又上来了，说：“你是不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就凭你朱明剀，能‘关系’到我！”吴亚雄笑笑，说：“实际上是我和湘雪在策动所长。我两个是铁了心要走的，但我们不想扔下所长，想动员所长一起走。”
“别羞羞答答！”柴培基说，“你们不就是想把那项成果带走嘛！成果是咱们三个人搞出来的，你们两个拿走觉得不义气，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才来动员我一起走，这么点道理我不懂？”吴亚雄笑着说：“英明！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阴谋诡计！”朱明剀说：“哦，才商量，还没有定下来？”
“刚说了个头。”吴亚雄说，“起因其实很简单。以前，我们都埋头搞科研，对外面的东西不太注意。可这一段时间，厅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想安静都安静不下来。我们就想，人家深圳、珠海，还有海南，都在可着劲儿地向前发展，我们这里在干什么？还在一门心思地争权夺利！为了给自己捞个官儿，什么乌七八糟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可悲不可悲啊！我们死守在这里，谁重视过我们？谁把我们当回事儿？我们要是混饭吃的，那就太好了，这样的地方，饭太好混了。可我们是搞事业的人！我们辛辛苦苦在这里搞科研，谁来问过我们一声？问都没人来问一声！前些天姓高的厅长倒是来过一趟，可是喝醉了撒酒疯来的！可悲不可悲！我们在为谁辛苦为谁忙？我们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就算你把成果搞出来了，现在厅里那帮子老爷，谁懂？在他们眼里，还以为我们在浪费国家钱财白拿工资呢！我们还干个什么劲？所以，还不如一起奔南方去。培基说成果，当然也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和培基三人在一起干得很和谐，我们把所长丢下不道德，没有培基，我们心里也觉得空落落的。是吧，湘雪？”
邹湘雪连忙说是的是的。柴培基说：“嗯，说得多好听！我是三岁的小孩子，要你们扶着抱着，还‘丢下我不道德’‘是的！是的！’我说你们想劫持我！劫持所长，看你们该当何罪！”朱明剀说：“哦，培基还没拿定主意？”柴培基说：“我当然有顾虑。南方我不是不想去，我也想去，可是，他们两个光棍一条，提起脚后跟全家都走了，我可有老婆、孩子！这里的环境当然不理想，但生活还算安定，再去江湖上闯荡，老婆、孩子要跟着受罪，我总不能一点都不考虑他们吧？”
“没说心里话。”吴亚雄笑着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想的是明剀一走，整个厅里就你是人尖儿，而且，高厅长已经放出话来，说你是人才，说你不是牛的人，要起用你，所以你就等着报副厅长。是不是？”邹湘雪拍着手笑说：“对！一针见血！”柴培基不动声色，说：“这种激将法在我这儿用还太笨了点。第一，我不是官场上人；第二，叫姓高的看上，我觉得恶心！我就下三烂到那种程度？高举那样的人，说实在话，给我端洗脚水我都嫌掉价，还让他领导我们！”
他气上来了，把吸剩的半截烟使劲按灭在烟灰缸里，“知识分子是干什么的？知识分子不仅仅要吃饭、要住房子，知识分子还要一个好的环境！一个靠能力升迁、凭本事吃饭，而不是靠关系、靠拍马屁、靠腐败升迁吃饭的环境！需要一个懂得我们这些人价值的明白领导！明剀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走？你走，可以说是没当上厅长；我们为什么？你叫那些官僚们说，不是说条件，就是说待遇，狗屁！这是对知识分子的污辱！条件、待遇是需要的，可是最最重要的，是要有明白领导！诸葛亮当初出山时，刘备屈居一个小县，有什么条件、待遇可言？那是为什么？明主！知遇之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我可以断言，哪个地方人才流失得多，肯定是那个地方的领导有问题……”
朱明剀的手机响，打断了柴培基的话，却是牛廷华找他。他看看柴培基说：“不好意思，牛厅长找我，我不能陪你们聊了。——不过，你的话我非常赞同！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今天很高兴。临别了，我再说一句话，我知道你们和我走的不是一条路子，不会让我帮你们什么忙，我可能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但我仍要说，有用得着朱某的地方，说话！”
柴培基站起送客，电话却响起来，他去接，气色不对了，大声对着话筒喊道：“我这儿没有桌子！也没有房子！”随即把电话砸上了。朱明剀看他盛怒如此，站住问咋了？柴培基气呼呼地说：“高举！叫我给什么金荣找房子，找桌子！他妈的你说这算啥事儿？粮科所调个搞蔬菜栽培的来当所长！——亚雄、湘雪，你们快走吧！他妈的，这还能干！”
朱明剀为难地站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柴培基推他：“走！都快走！走得越快越远越好！他妈的，这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几个人送朱明剀下楼，柴培基还骂。朱明剀无话可说，默默地和他们握手道别，点点头走了。
朱明剀从牛廷华那里出来，一个人慢慢地走。满街的车流。满街的人流。满街的灯光。满街的声浪。四周是那样的喧闹，他却觉得是那样的孤单。他心里乱乱的，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脚把他带到了粮食厅大楼下，他仰脸默默地向楼上望了一阵，心里一阵黯然。他轻轻地点点头，向大楼说了声“再见！”两行热泪刷地就下来了。
旁边的歌厅里哇哇地响着歌声：“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露了一回脸
送走了朱明剀，牛廷华觉得轻松多了，和省组织部约定了时间，办理接交手续。兼着组织部部长的吴长风常委来宣布任免名单，大家早都知道了，也没有引起什么惊奇。
高举在会上讲了话，套话之外，他又把那位同名者的文章内容当做自己的观点讲了一通。文章是批驳西方一些经济学家认为中国人口多，耕地少，自己生产的粮食不够吃，必定要从西方进口。而这篇文章的立论是中国地大物博，人均耕地面积虽少，但中国人是伟大的智慧的民族，过去我们解决了粮食问题，今后，人口虽还会增加，但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一定有办法解决，我们不会依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大家已经习惯了高举的平庸，突然讲出这么一番道理，听的人就觉意外，会场上竟是出奇的安静。连吴长风也听得点头，回去给朱蕤书记汇报说：“高举我倒没看出来，平常觉着挺一般的，没想到还有点思想！”
朱蕤这是第二次听人说高举有思想，第一次是听陈书记说的，他心里也起了疑问，难道以前真看错了高举？他扭头看看吴长风，说：“是吗？”
粮食厅的人也都疑惑，“粮协”的老段平常没什么事，以读报纸杂志度日，他是读过那篇文章的，但时间久了，记得不大清。他听完会回去就找，终于找到了那期杂志，悄悄拿给大家看，才都恍然大悟。
高举见演讲取得了意外的效果，便到处表演，到哪儿讲话，都要离开讲稿炫上一阵。直到连小凡都听到了议论，说高举就会偷别人的东西，回去提醒了，才不再炫。不过，他已经有了经验，便想找点别的文章再去唬人，可是却没耐心，文章倒也找了几篇，却读不下去，一读就睡着了，醒来回想，全然不知说的什么。试过几次，只得罢了，仍旧满嘴粗话，好在他的厅长已经到手，粗与不粗都没什么影响。
散会后，吴长风先走。牛廷华也起身离去，大家呼啦啦都去送。高举把肖凤台叫到一边，说：“你给老牛说，叫他把手机留下。那是厅里的财产，不是个人的，他不能带走。”肖凤台听了，咽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心想牛厅长从来就不是那种人，你不要，他也会交回来。这刚散会，怎么好意思要！支吾几句，跟车把牛廷华送到家里，也没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