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三月十日。
自南征军惨败的消息传到襄国之后,流言便迅速扩散开来,一时间“南征将军宋天霸战死,其弟宋世平和平原公宋世仁早已投降南夷”“国主下令将所有外宋集团放流”的流言传遍整个襄国。
一时间襄国人心惶惶,信奉三教的官员欣喜若狂开始准备对外宋官员进行打压和排挤,附庸于外宋集团的官员也在低调行事,暗地里开始筹集大量的资源,准备迎接猛烈的狂潮。
三月十八日,镇守北谷关的靖州刺史宋世明发动“兵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凤京外城,试图屠光三教教徒,挟持襄侯,由于今年国号为安定,后世称其为安定之祸。
三日之内,凤京外城变成一片火海,虽然襄州刺史宋世杰及时出兵平叛,大义灭亲,死在暴乱中的三教教徒还是有八千人,平民则有两万余人,无家可归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三月二十五日,襄侯宋长信发布罪已诏,反思了自身所做过的错,下令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并以“用人不当,办事不利,致使靖贼乱城”的罪名赐青衣禁军使墨苍自尽。
墨苍是宋长信的岳父,是他在这宫中少有的亲信,他死了,基本上就废了襄侯的右手,明眼人都知道现在掌控朝政的人是谁。
外宋集团虽然处于下风,但在“安定祸乱”这个下马威中,三教认清了自己没有挑战外宋的能量。
两大政治集团搭成利益的共识,他们共同主导朝政,襄侯彻底变成朝堂上的傀儡。
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一些家底丰厚的地主也开始秘密制造兵器,雇佣江湖豪侠,加厚自身的土墙,把自己庄园变成国中国,来抵抗新的暴乱和军队。
襄国和易国交接处,一些乞丐开始偷偷进入易国,试图逃避这个难熬的“春寒”。
面对两大势力对峙,唯一束手无策的只有平民,他们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没有能让鬼推磨的财力,只能期待着襄国局势能好转,不要破坏了这脆弱的和平。
春雨过后的竹林更为茂盛,竹影交错重叠在一起,阳光被切成一捧碎片,落在地上像是被撒了一地金粉。
春天虽降临在这个国家,然而在这南方国度的天空始终被阴霾笼罩,酷寒如鬼魅般徘徊在这个国家身边。
此时明世安跑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她一身青色男装,健步如飞,身影就像个刚刚学会跑步的小白马,稚嫩而又欢快。
在空世觉离开的日子里,她顺利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个私塾里面打零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补贴补贴家用,待他们两个回来,能吃一顿好的。
师傅的难处,空世觉懂,明世安也懂,但她们想法和解决方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空世觉认为若是能建立大功业就能可以逆转世人对曌族的评价。
明世安认为那个目标还是太远太虚了,还是脚踏实地最好,比如这样打零工补贴家用,从小事开始做起。
嗯,她的思维非常小商贩,但却很实用很容易满足。
在穿过竹林之后,无名私塾便在眼前,明世安一跃上阶梯,手指轻扣,大门应声而开,便见半脸的青年走了出来。
“打扰了,我来送饭了,这里面是假燕菜,这里面是青菜粥,你们喜欢吃什么可以自己挑。”
麻子青年接过竹篮,接着说道。
“辛苦了,明小姐,师尊让我迎你进屋。”
“我?你们不是还在讲学吗?我进去不太适合吧!”
话是这么说,明世安眼中已经开始冒着星星,对于她这种没有上过学塾的人来说,学习对于半文盲而言,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没关系,师尊,今天要讲的东西是曌族,所以明小姐入屋听讲也是可以的。”
麻子青年温润有礼回答。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
明世安将满是泥水的鞋子脱下,放在房子外头,她脚步轻轻踩上木板,跟着麻子青年往私塾慢慢往里面走,她紧绷的小脸就像圣人召见的圣学弟子一样,好奇又诚惶诚恐。
私塾内,左右两边皆有龙头烛台,其火光之盛一直延伸到道路的边缘,远远看过去就像是通天大道。
麻子青年带着明世安走过了这条烛火长廊,到达那个大门之后,他回过头头来叮嘱明世安一番。
“明小姐,师尊讲课方式会十分特殊,还忘明小姐有心里准备。”
“请放心,如果我要叫出来,在下会第一时间把自己撞晕在墙上。”
明世安站得笔直,神情庄肃宣誓。
“师尊,明小姐,还真是有意思的人啊,如果明小姐不是曌族,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麻子青年被她那认真搞笑的动作逗笑了,他忽然拉开大门,白光如水般涌了进来,瞬间便将二人淹没。
大门之外是一个世界,大门之内又是一个世界。
明世安望着天空中飘下的鹅毛大雪,她蹲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寒冷如针刺激着手掌上的皮肤,这感觉似真似假,说不清虚幻还是真实。
大街上人来人往,然而所穿的服饰却和明世安有所不同。
头发梳于脑后盘髻,髻上裹着偏渚,身上都穿着翻领窄袖深衣,脚上穿着革履,腰上则系着布带,喜欢穿青、蓝两色的衣服……
“这是尧朝?”
明世安有些懵,尧朝到金龙朝相隔有六百年,中间隔了启、戾两朝,自己怎么可能会来到这个地方。
就在这女孩冥思苦想之时,远处一条火龙向门口冲锋,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近,火光照亮他们的如雪般的白发,也照亮他们狰狞的神情,他们头戴尖顶毡帽,身穿黄色锦袍,前方骑手高高挥舞着旗帜,在这上面,赤红色的靖在风中抖动,其字鲜艳,仿佛刚刚用鲜血所写成。
“曌族劫掠兵。”
明世安耳边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她奇怪四处看了看,四周只有四处逃命的尧人,他们的惊恐是从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门口有尧兵大喊大叫中拉下城门,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这群骑兵如撞豆腐似的,冲开这生铁铸成的大门,被挡着大门面前的尧兵被燃烧成骷髅。
显然这是今日的第一滴血,但不是最后一滴血,繁荣的大街转眼之间便变成火海,火中传来屠杀者的欢呼声,和猎物的哭泣声,明世安站立在其中,她看到了在母亲怀里的总角孩童被拖出,她的头颅被砍下,被当做装饰品挂在枪尖上,她看见很威风的海龙王石像被砸碎,龙头被曌族士兵拖着……
“这是当年天安之乱的一个缩影,曌族在这片混乱之中诞生,他们迅速被推向战场,他们出色战斗能力和源源不断的诡术以及对人性的淡漠,使他们成为这次这场混乱中最为残暴的屠杀者和掠夺者。”
那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明世安顺着声音望去,便见一穿着黑衣老者坐在屋檐上,在他身后白衣弟子成群。
“诸位,对这一场景,你们是什么看法呢?”
“残暴至极。”
“心狠手辣。”
“雕心雁爪。”
各种敌视的视线如冰锥般刺出,让明世安感觉大脑一片混乱,她站立在原地却感觉全身要被这些敌意的视线一一点点搓碎。
她没法出言反驳,只能骗骗自己内心说早已习惯了,这些都是事实,六百年自己的祖先诞生于鲜血之中,曌族的历史便是一场杀戮史。
明世安微微低头,她只是有些不甘心,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明明她只想要快快乐乐活下去,她却要承担这一切。
场景忽然就换了。
还是在冰天雪地的城市,只是没了那满天大火和正在杀戮的屠夫。
只不过又多了一些不和谐的东西。
几个衣装褴褛的白发孩子茶馆后方,捡食着馊掉的破烂茶叶,他们把收集茶叶捏成一个球,大口大口咀嚼着,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
显然茶叶是吃不饱的,一些白发孩子试图靠近饭馆早点剩汤剩菜被佣人用棍子追着打,有的被打中脑袋,当场趴在地上血流不止,佣人则直接丢进小巷中,而这黑暗的胡同里面,野狗也一直期待着这一刻,它们已经摸到规律了,只要有人类拿着奇怪工具相互对打,就会有人流血倒下,然后野狗们就不愁过冬了。
乱世之中,人命是不值钱的,死的人多了,孤儿也就多了,尤其是曌族,各族瞧不起他,各族都防备他,各族都敌视他,谁会去管这个流离失所的曌族乞丐,也就野狗乌鸦这种会尽心尽责让这骨瘦如柴的身体发挥它最后一点点的价值。
“要来我这里吗?我们这里有温暖的房子,还有吃到饱的食物,需要的就跟着我。”
阴沉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城市,他们带着恶意和狠毒,却也充满诱惑。
吃饱和温暖就足以让这些孩子们心动,在这个国家里面,有谁会这样对他们说话,那怕这只是个谎言。
年幼的孩子跌跌撞撞跟着黑影,在他们身后留下深深的脚步,无论前面还是黑暗,他们都一直跟着,没有半点偏移,明世安默不作声跟着他们的脚步,看见了他们的结局,有的在他人培养成为新的屠杀者,有的成为秘术研究的试验品,有的则过着平凡的生活,在他人歧视下度过了一生。
“居于他族影子下生存的种族,可恨又可怜。”
黑衣老者摸着胡须感叹道,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无话可说的白衣弟子们轻声问:“面对这一场景,众弟子作何感想?”
那半张脸是麻子的青年站出来回答。
“曌族始于战争,却无法终于战争,年轻的曌族因过度强化的身体和无止境的战斗,大多都在三十岁左右死去,而他们留下的孩子只能在亲人推动的战争中备受折磨,而却无人接纳,然而更恐怖的事,这些无人接纳的孩子,被别有用心的集团所利用,培养成新的屠夫……无休无止,这是一场噩梦般的轮回,这是一个种族与种族之间的死结。”
“子周理解通透。”
黑衣老人摸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师尊过誉了。”
“但此死结能否解开呢?明小姐有何见解。”
黑衣老人望向有些慌张的明世安,眼神中带着鼓励。
“我……我不知道,但我认为……”
明世安看了一眼那还在雪地里挣扎的曌族孩子,她感觉自己的眼球要裂开了,鲜血从里面缓缓流出。
“只要能吃饱,能有个家,有人关心,他们就应……该不会走向这条路……这些孩子对这个世界太绝望了,不好意思,我的口才不好……”
少女闷着一口气,结结巴巴将话说出。
“不,很打动人心,明小姐相必是以自己的经验说出这些话吧!”
黑衣老者慈祥说道。
“嗯,我有个温暖的家,我也很庆幸自己能遇到师傅。”
明世安想起了那身仙风道骨的道袍青年和自己那外冷心热的妹妹,她的笑容如阳光下那柔美的满天星。
“虽然很美好,但老夫还是要泼一泼冷水,明小姐,曌墓凶险万分,是九死一生之地,望你自己能做好最坏的准备。”
老人手杖驻地,飘雪的城市瞬间破碎,他们位置未变,但众人已经回到烛火黯淡的室内。
“我明白的,但我还是相信他们会活着回来,我的任务就是磨炼自己的厨艺,等他们回家之后,让他们吃上热乎的饭菜。”
明世安笑容依旧甜美且十分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笑容吸引。
此时此刻是不是曌族似乎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人只需知道这是个暖如初阳的少女。
只可惜明世安的祝福,古月笙和空世觉根本听不见,他们的二人此时还行于密林,未来依然在转动,所有人的命运如同丝线般开始交织。
没有人知道这群乱麻一样的丝线会织出什么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