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域通往洗马府的马道在一处名叫马窝窝的三岔地带,与西北大漠方向延伸过来的古道交汇。马窝窝其实是一片白桦林,晌午也有成片的树阴供马匹纳凉休息,久而久之,这处地方成为北域、洗马府、西北大漠中途的休养站。当地就几户村民,在马窝窝里搭凉棚卖凉茶讨生活,那凉棚极其简单,以几颗高大树干做梁柱,盖上一个茅草顶。
凉棚是有两家人搭伙建起来的,一个老翁两名中年妇人共同经营,提供凉茶、粗酒、蒸窝窝头和一些卤肉。
凉棚老翁见来者三人走进凉棚,三匹白马品相不俗,打头的青年衣着简陋可能是名仆从,身后老人虽瘦骨嶙峋却精神矍铄,只怕比自己还年长二十来旬。那名肤白貌美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出自高门大户,手中宝剑单就剑鞘已是镶金嵌银,绝非凡品。
凉棚老翁亲自上前见礼说道:“尊长远道而来,老儿这里蓬荜生辉,快请那桌安坐,先喝碗凉茶去去暑意。”
原本凉棚中其他客商并没注意到前来的三人,只是听到凉棚老翁自称老儿,众人细看之下皆有惊容,那黄襟老人鹤发童颜、苍然古貌,莫不是有百岁高龄。啧啧叹呼间,凉棚内所有人都举起瓦碟,前来向黄襟老者送上真挚祝福。
有人呼,“您老人家真乃世间人瑞,后生敬您!”
有人说,“哎呀,年高德劭的长老,打哪来,又往哪去?”
有人喊,“天气酷热,娃娃们也不知道给老人家雇辆马车出行,真是不知道心疼老人家。”
又有人言,“长者老当益壮,放在俺们那村,那是要人人出力赡养的。”
老人陆乔端着碗碟一一回敬,感受到世间真情,他一脸动容。
陆长风咕噜着喝完一壶凉茶,对少女叶灵凰叹道:“嗯,这人老就是好,可以倚老卖老。”
突然一个慵懒的年轻男子声音从凉棚角落传来“老而不死是为贼!”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角落里穿湖蓝色长衫的冷峻男子,场面异常尴尬。
老人陆乔并不恼怒,踩着叶丫头的脚尖,示意她继续喝凉茶。
陆长风见同桌二人并无动静,仿佛被辱没的是别人,可真有些气笑了,耐住性子,上前施礼问道:“公子,请问高姓大名?不知刚才言谁?”那湖蓝色长衫男子英俊挺拔,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鹰钩鼻,让陆长风自愧不如。
鹰钩鼻男子也是一行三人,两名奇装异服的中年大叔分别坐在左右,不似中原人士。鹰钩鼻男子双手叉在胸前,冷峻的面庞挤出一丝狡黠,说道:“萍水相逢,不问出处。既然你说得倚老卖老,为何我说不得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陆长风开口被呛,在众人面前有些挂不住脸面,右掌拍在方桌上,斥声说道:“我那是熟人间打趣的说话方式,你既衣冠楚楚,为何出口伤人。”
鹰钩鼻男子耸耸肩,双手各自按在左右奇装异服的中年人肩头,对四周打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在下乌兆,西北大漠那边人,第一次踏足中原。刚才多有得罪,请大家海涵!”说完便要拿起方桌上剑匣起身离开凉棚。
陆长风本意不是咄咄逼人,只是那剑匣材质非同寻常,隐约感觉剑匣透着一股血腥气。他回头看看老人陆乔和少女叶灵凰,看那二人悠闲饮茶,顿时后悔自己多管闲事,那鹰钩鼻青年显然来历不寻常,左右护法额头青筋如蚕,太阳穴处隆起,一看就是内功顶级高手。陆长风转念之间主意已定,祸水东引,看那叶丫头还能否气定神闲,于是双手抱拳言道:“鸟人弟弟,我家少主对你的剑匣特别感兴趣,能否借来一观!”
鹰钩鼻青年只觉莫名其妙,“在下姓乌,比鸟字少一点。”
陆长风正经说道:“比鸟人少一点,所以才喊你鸟人弟弟嘛。”顿时凉棚内众人哄堂大笑。
那鹰钩鼻男子涵养极好,不羞不恼。他顺着陆长风所指,看见姿色上乘的叶灵凰,也只是点头致敬,对陆长风说道:“贵府少主仪容不俗,我的剑匣却是不能借。”然后鹰钩鼻男子狡黠一笑,“除非在场看过剑匣里面剑的人都死。”
只恨陆长风手脚太过利索,还未等那鹰钩鼻男子把“死”字说出口,他就把方桌上剑匣拍开,里面露出一柄三尺六分通体纯黑的无锋钝剑,一缕从凉棚顶穿透而来的光线落在黑剑上,仿佛像水一般融化在黑剑表面荡开层层涟漪。
众人里懂得兵刃的无不高呼:“好剑!”
冷峻的鹰钩鼻男子笑得杀气凌然,未见身体挪动,那柄黑剑无端飞入他的手心,剑随人意,竟然也流露着凛冽寒芒。他的剑很快,没有其它花招,就是像马战长枪那般突刺而来,陆长风赤手空拳,来不及拿桌椅板凳格挡,只能想到纵深跃起或者后退翻滚,可那柄黑芒剑尖像开出千万朵梨花雨,密密麻麻遮掩住陆长风所有退路,就算用肉掌格挡怕也要被搅成粉碎肉沫。
突然“叮咚”一声,黑芒钝剑僵直停在半空,那剑尖分明插在一根竹篾筷子上,而筷子也是临空悬浮的,鹰钩鼻男子此刻惊骇不已,那握剑的右手分明在微微颤抖。筷子,谁扔的筷子,自己的剑明明指向眼前粗衣青年的眉心,也就分毫之间,她妈哪来的筷子硬生生点住自己的剑,回馈的内力何止让右手虎口发麻,就连五脏六腑也在颤栗。
陆长风看着眼前悬浮的一根筷子抵挡住鹰钩鼻男子的致命一击,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多过劫后余生的庆幸,筷子,谁扔的筷子,自己的眉心仿佛感受到黑芒剑尖的冰凉,也就分毫之间,她妈哪来的筷子,感谢你八辈祖宗!
鹰钩鼻男子左右的两名奇装异服同伴闪身跃到他的身前,用肉身防御一切潜在的攻击。
鹰钩鼻男子稳住心神,收剑抱拳对着粗衣青年身后拱手作揖道:“江湖晚辈乌兆拜见前辈,刚才言语冒犯实属无心之举,还请前辈大人不计小人过。”
眼前情况反转太快,陆长风一时还没有回味过来,就听身后年轻女子声音说着:“留人不留剑,留剑不留人!”这声音,该不是那叶丫头的吧!陆长风回头一瞥,只见叶灵凰对自己一脸鄙夷,老人陆乔风采依旧,自顾自的喝着凉茶。
鹰钩鼻男子倒是洒脱,把黑芒钝剑留在当地,带领其他两位男子翻身跃出凉棚,只听得一串急急马蹄声。
凉棚中原本的十来位歇脚客商被突如其来的争斗惊吓,江湖是非哪能轻易沾惹,众人分作鸟兽散。
陆长风端起地上的黑芒钝剑,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其分量比一般兵刃要重很多。他将此剑插回剑匣中,端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凉棚店家老翁镇定心神,又端来一壶凉茶,对上座老人说道:“尊长,我这里来往的江湖人士繁多,是非也多,前些日还有一股马匪光临,洗劫了小店。尊长是外乡人,还请喝了凉茶速速离去,免得那三人去而复返,寻晦气。”
老人陆乔镇定自若谈笑说:“无妨无妨,我这小孙子冲动好斗,给老店家添麻烦。”
陆长风落座后,背心已然凉飕飕的,心有余悸,命悬一线的危机还是平身第一次遇到。
少女叶灵凰凝眉沉思后讲道:“刚才那一剑来的果决,若本姑娘全力回挡,或可抗下。只是要想如陆爷爷那般用竹篾筷子飞掷,怕是剑尖贯穿筷子直入眉心毙命。”
老人陆乔点点头,说道:“长风小子实在不争气,虽说江湖快意恩仇,该出手时就出手,你小子武功太差,惜身保命的本事都没。换成叶丫头出手教训那人,或可敌手,”
陆长风回想自己千里奔波,携棺木入轮盘山,一路走来平平安安,如今跟堪比剑仙剑圣的老人再入江湖,怎么就倒霉晦气呢。他指指桌上剑匣,对老人陆乔恭维说道:“陆爷爷,那鹰钩鼻男子怕是高手,我本就稀疏平常的武功不敌于他,也不丢脸吧。况且有陆爷爷在,料想我辈江湖,谁与争锋。”
“嗯!你小子武功不好,马屁功夫却不弱。这柄黑芒钝剑不简单,尚未开锋,血光冲天,看其材质,与鬼冠李玄天的黑剑有几分相似。”陆乔分析道。
叶灵凰赶忙抽出桌面上黑芒钝剑,细细打量,“陆爷爷,你看,这剑身上有松纹,还有些许坑坑洼洼的。依我看,有两条猜想,不知道对与不对。”
陆长风接过宝剑再三瞧看,对于叶灵凰的猜想不明所以,催促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学得陆爷爷那般吞吞吐吐的,有话就快说。”
叶灵凰抽出自己的断水宝剑,与黑芒钝剑摆在一起,娓娓道来:“世间名剑多出自西北卢家古窑,我这把断水却非他家所产。听闻卢家世代锻铁铸刃,以松纹百炼钢垄断兵刃之最,每月仅仅拍卖十把松纹兵刃,每一把都是价值千金,其独特的松纹特征是江湖其他匠人仿制不出的,所以我的第一条猜想是此剑来自西北卢家。”见老人陆乔和陆长风连连点头,叶灵凰十分得意,抛出第二条猜想,却是让老人陆乔也震惊不已,“第二条猜想就是,此黑芒钝剑与鬼冠李玄天的黑剑,一同来自轮盘山腹地绿水湖上空悬浮的黑色陨石。”
老人陆乔豁然起身,又缓缓落座,脸上表情沉稳依旧,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缓缓开口说道:“娃娃们,可还记得那日湖心银甲龟鳄巨兽的背上碑文?”
陆长风点点头,将那日闪光的碑文复述出来,“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老人陆乔眯着眼沉思道:“这二十六个字有玄机,表面上看是天地人三者的联系,却暗藏天地大道至理。老夫的记忆全都是陆剑平所执念的,细细想来并没有相关的记忆。那晚碑文玄光直射牛斗之墟,沛然能量惊世骇俗,你们两个娃娃可要谨记,没有陆地神仙境千万不可再去查探。”
少女叶灵凰从胸怀间掏出那柄温润骨刀,慢慢摸索着,口中喃喃道:“陆爷爷,我还记得二叔叶齐锦是在听到陆剑平三个字后才陷入癫狂,你的记忆里有没有关于他的事情?”
陆长风作恶心状打断叶灵凰的问话,“咦!”他说道:“那柄骨刀锋锐无比,你竟然把它藏在胸怀。”说时,他还探头盯着叶灵凰尚未饱满的胸脯。
少女叶灵凰这回是真的恼怒,一巴掌扇在陆长风那张微带青涩的方脸上。
老人陆乔捻须笑道:“长风小子欠打,叶丫头下回掌心可带上几分暗境内力,指不定就能打出一个猪头来。”
少女叶灵凰咪眼想象着野小子脖子以上挂着猪头的模样,喷笑出一口凉茶。
陆长风捂着再次火热的脸颊,委屈道:“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老人陆乔把桌上剑匣推给陆长风,交代说道:“这柄黑芒钝剑还挺适合你那呆傻气质,权且用做你的佩剑。”
叶灵凰咂舌不已,忙说:“此剑只怕比我那断水剑名贵几倍,交由野小子使用,真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陆长风一把夺过桌面上剑匣,嬉笑道:“今天差点丢命,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说此剑沉甸些,不太适合灵巧剑招,用来格挡他人必杀技却是再适合不过。”
少女叶灵凰灵眸皓齿,眼波流转间思绪万千,提醒道:“剑匣太惹眼,想死得快,你就背着它满江湖招摇。”
陆长风对老人陆乔问道:“反正钝剑无锋,我就用布条缠绕,可否?”
老人陆乔摆摆头,说道:“此剑杀气凛然,只怕已饮人血,区区布条遮挡不住它浑身的血腥气。想要拿稳此剑,百日内,你需要加倍付出努力。”
陆长风耍赖不要,说道:“我就惦记那把青叶剑,能像仙人般御剑长空多逍遥。此剑不吉利,我怕是无福消受。”
老人陆乔怒指敲击其头顶,说道:“混账东西,没有丁点眼力劲,只怕那青叶剑也未必有此剑宝贵。赶紧收拾东西赶路,天黑前抵达洗马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