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繁盛银杏树下逗留多久,寒凉北风呼啸而来,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一时暑意尽去,知道即将有大雨倾盆,陆长风三人扬鞭策马急驰,半个时辰的功夫,赶在雨水洋洋洒洒落下前,三人灰头土脸的赶马进了洗马府城。
大概是暴雨即来,往日那些街头艺人、小货摊主、围观的、过路的尽皆躲进街道两侧的客栈、酒馆或茶楼,三两一对,五六成群,逸闻趣事满天飞。也有经济宽裕的侠客、商贾趁机走进风月之地偷得浮生半日闲。
北枫叶家少主叶灵凰此番没有对客栈进行挑三拣四,以最快的速度入住距离城门最近的祥云客栈。
祥云客栈掌柜是一位富态的中年汉子,动作麻利,给陆长风三人开了三间通透安静大厢房。
因为客栈大厅内躲雨的人很多,叶灵凰觉得吵闹,进了厢房后再也没出来,到是陆长风陪着老人陆乔找了一张大厅角落屏风后面的方桌坐下,让店小二上三碗油泼面,给冬字号一房叶灵凰送去一碗。
这陆长风从小在南方庐顶山长大,吃面的机会不多,看着热气腾腾、香辣诱人的油泼面,尝试几口后就被辣椒折腾得抓耳挠腮。
老人陆乔似乎对各色食物都没有什么味觉,吃起来囫囵吞枣,唯独离不开酒。
屏风外人声鼎沸,靠着屏风最近的一张桌子上,一个破锣嗓喊着:“兄台,西北卢家出大事情了。”
另一个公鸭嗓急急问道:“哪个卢家?”
“滋溜”一声,大概是在喝茶,破锣嗓惊讶道:“哎哟,瞧兄台面相沧桑,怎么就想不起那铸剑的卢家。瞧我这柄短刀,正宗松纹百炼钢锻造,吹毛断发,就是出那卢家。”
公鸭嗓显得不耐烦,催促道:“大哥别显摆,快说说,卢家怎么了?”
立即又有低沉声音传来,“二位谈的是锻铁铸剑的卢家吧,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好像是卢家被几人破家取走百把典藏兵刃。”
破锣嗓啧啧叹道:“这位侠客请上坐,看你雨淋的,来,先喝壶热茶去去寒。”
那口公鸭嗓埋怨道:“这卢家当代家主卢定业就不是个好东西,在下辛辛苦苦攒下一点银子,本想弄一把趁手的松纹兵刃,谁知价格高得离谱,不怕哥哥们笑话,动过歹念想抢一把,又怕武功不济,送掉小命。”
声音低沉的男子说道:“实在话,兄台说的实在话呀!卢家奇货可居,靠兵刃搜刮我等江湖中人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当,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家兵刃上,我看早就该有此报!”
破锣嗓紧张兮兮说道:“卢家这一破家,松纹兵刃断一把少一把,看来我得把这把短刀看紧了。”
公鸭嗓笑道:“为兄那二十路快刀砍瓜切菜,纵横洗马府无敌手,还怕有人抢了哥哥的宝刀?再说邻近的君北城老镖头吴克庸半生走马南北江湖,最爱收藏名家兵刃,等到江湖中流转的好兵刃短缺时,也不知道吴老镖头能否招架得住他人讨要。”
陆长风听此,暗中窃喜,与陆乔爷爷咬耳低声说:“陆爷爷,你说咱们的青叶剑会不会在那吴老镖头手中?”
陆乔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轻声说:“有可能,我与那青叶剑有所感应,应该相距不远。”
低沉嗓音的侠客说道:“二位兄台难道没有听闻?那吴老镖头不日就要退隐江湖,等他金盆洗手后,江湖人士也就不好再去他家叨扰,毕竟千百年的规矩如此。”
公鸭嗓男子“嘎嘎”笑道:“退隐江湖也是高招,江湖讲究的就是个道义,若能成功走完金盆洗手的礼程,确实在明面上无人再敢破坏江湖规矩,只怕暗地里有歹人上他府上偷窃,到时候有人追究怕也是一本糊涂账。”
破锣嗓说:“不会的,吴老镖头一手中平枪使得出神入化,多年来行侠仗义,一般江湖鼠辈岂敢入得他府上造次。”
低沉嗓音的侠客起身拜别,“多谢二位兄台赏一口茶喝,店在雨停,在下还要赶路,在此拜别,他日江湖再会。”
屏风后,老人陆乔把刚吃完的空碗一推,吧唧下嘴巴,他那跟剑圣陆剑平一样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刚才饮了几口酒,此时宽大的鼻头红通通的,他对陆长风叮嘱道:“小子,你的黑芒钝剑可要藏好咯,也不知道何故导致卢家破家,至于会不会幸存者出来找剑寻人就不得而知。”
陆长风说道:“陆爷爷,你可说笑了,我不爱招惹是非,这么大柄重剑,能藏哪里?”
陆乔老人沉思片刻,说道:“那大漠乌烟阁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与卢家破家之事应该有所关联。先不管藏不藏得住剑,你小子重剑端沙可曾领悟透其中玄机。”
提及此时,陆长风一脸的兴奋,青涩的方脸上洋洋得意,“起先不知道,与那陌路中年刀客一斗,小子隐约感觉有一股阴柔之力从手腕到剑刃,挥洒起剑意来,是剑影连绵。”
“行了,休息半日,明早动身前往君北城,你小子就给老夫端一路的剑沙。”
陆长风看着饭桌上未动的红油泼面,叹惜道:“怪诱人的,就是太辣。陆爷爷,你先上去休息,外面雨停,小子出去再寻觅几口吃食。”他又从背上取下黑芒钝剑,那剑身被他用长布条裹得像根粗棍子,对老人陆乔说:“目标太大,容易吸引眼球,陆爷爷还是替我保管。”
天空收晴后的洗马府城恢复它的热闹,在宽敞的城门大街上,有杂耍艺人、小吃摊贩、杂物货郎,行人如梭。叫卖声、喝彩声、马畜声,此起彼伏。
粗衣陆长风走出客栈往那喧嚣繁华处走去。
在城门大街的三岔口,有一块半圆形平整场地,中间搭有方形青砖高台,台前随时可以摆放条凳,像走江湖的戏班子、游历讲学的儒生、高明的杂耍艺人,只要台子空闲都能使用。这洗马府城内还有一条不成为的规矩,就是涉及生死的江湖恩怨只许在这半圆形青砖高台上了结。
雨后,一小搀扶一老走上青砖高台,老者年迈驼背,右手端一只青瓷碗,左手拿一根筷子。小的是个五官秀丽、身材娇小的姑娘,一对羊角辫,抱一把脱皮掉色的琵琶。
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留意那青砖高台,一阵大弦嘈嘈、小弦窃窃的琵琶声把城门大街上闲来无事之人聚拢过去。
驼背老者等琵琶声落,以筷子敲碗,口中念念有词、字正腔圆。
“南北走,东西看,爷孙二人把书唱,大伙满意捧个场,三瓜两枣就管饱!”
台下有个光头青皮戏谑喊道:“我说大爷,今天你说的是哪一出啊,没喝彩,可别怪兄弟们砸你场子。”
光头青皮身旁的几个泼皮流着哈喇子,谄媚起哄:“大哥,台上抱琴的小妮子虽说相貌一般,好在水灵。”
台上二人并不为所动,驼背老者重重敲击一下青瓷碗,“当”一声脆响,然后他作了个罗圈揖,说道:“今日,老头子讲一段,老剑仙低眉慈目开剑关,段尘子五剑连环入圣境。”
说的是去年,江湖后辈段尘子与老剑仙令狐清风在剑关巅峰一决,老剑仙低眉慈目,以大境界使出开关一剑,与段尘子的五剑连环交锋平手,自此江湖封其为新剑圣。
这新剑圣段尘子,东岳州人士,善使多剑连环,如今是那富甲天下的岳金海老爷的入幕之宾,师承泰山天剑门。
段尘子二十岁出山,长短双剑一夜斩杀匪徒三百。
三十岁他能用剑三把,泰山天剑门掌门自愧不如,主动禅位。
四十岁的段尘子,开创四剑连环剑法,已成江湖一代宗师。
五十岁,他为正名,成为首富岳金海入幕之宾,索剑五柄,于剑关,和老剑仙独孤清风一战入圣。
青砖高台上驼背老者讲得绘声绘色,期间又有铿锵婉转的琵琶声助兴,台下观众热情洋溢,连连叫好喝彩。
等老者坐地休息时,演奏琵琶的羊角辫小姑娘跳下高台,端着那只青瓷碗走近观众,笑嘻嘻的答谢他人的赏钱。
粗衣陆长风刚才走出祥云客栈,在路边摊买了三个葱油烧饼,远远就听到街道岔口附近台子处连连不绝的喝彩声,叼上烧饼走过去,叉腰而立。不一会,他就被驼背老者口若悬河的讲述所吸引,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羊角辫小姑娘端着青瓷碗,走到观众外围求赏钱时,陆长风立即把三张葱油饼都叼在嘴上,布满油污的双手在腰间一阵摸索,心里叫苦连连,坏咯,钱袋不知何时被人摸走了。
陆长风四周环视,并没有发现神色异常、举止奇怪的人,只得作罢。
羊角辫小姑娘把青瓷碗高高举起,端在陆长风眼前,笑眯眯道:“大哥哥,捧个钱场呗!”
陆长风尴尬不已,取下口中叼着的三张葱油饼,留一个咬了缺口的饼,另外两张完好的葱油饼被他放进羊角辫小姑娘的碗中,他不好意思的用手摩挲着悬胆鼻,惭愧说道:“妹子,大哥哥钱袋刚被歹人摸走,这两张饼你莫笑话。”
羊角辫小姑娘极有眼力劲,笑得愈加真诚,喃喃说道:“大哥哥,待会爷爷还要讲一段,你要喜欢只管听就是。”说完,她端着青瓷碗穿到人群另一边。
人群中,有光头青皮和几个泼皮嚷嚷着,“小姑娘,滚一边去。”“来来,把那青瓷碗里的碎钱交给本大爷!”“台子上的老头,你给本大爷滚下来!”
青砖高台上驼背老者缓缓站起身,也不恼怒,对光头青皮拱手说道:“这位侠客,老头子说的卖力,下面也有喝彩不断,请侠客高抬贵手。”
光头青皮脸一横,声色俱厉道:“老头,你胡编乱造,骗得他人,却哄骗不住本大爷。”
羊角辫小姑娘见场面失控,面露惧容,死死抱着青瓷碗躲到爷爷身后。
驼背老者躬身施礼,态度极其谦卑,诚恳说道:“请侠客不吝赐教!”
光头青皮也不顾周围众人喋喋不休的不满声,“嘿嘿”一笑,断言道:“诸位,安静!江湖中谁人不知新剑圣段尘子的威名,他老人家有出神入化的境界自是不必猜疑,那老剑仙一个甲子以来没在江湖露面,是死是活谁人知晓,就算令狐清风还活着,去年他该有百岁高龄吧,试问一个百岁高龄老人怎么敌得过正值壮年的剑圣?而且,你是怎么知道剑仙剑圣二人巅峰对决的场面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胡编乱造!”
驼背老者牵着羊角辫姑娘,走下台,对观众再作个罗圈揖,说道:“老朽带小孙女四处奔波,以取悦他人讨口饭食,今天大家听老朽讲完,能哭过、哀过、欢喜过就算老朽讲得精彩,至于真假……”老者并不往下继续说,从青瓷碗中倒出一半碎银交给光头青皮,恳切说道:“侠客,请高抬贵手!”
那光头青皮也非认死理的人,收钱得好处又能一饱耳福,何乐而不为,对驼背老者说笑道:“老头,我等绝非故意刁难,只是恨那老剑仙风光不再,岁月无情啊。”
驼背老者也不言语,拉起羊角辫小姑娘,穿过人群走向街道城门。
陆长风只觉得那驼背背影走得苍凉,又习惯性摩挲悬胆鼻,感觉想到了什么,又无从说起。